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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韩铁芳就又问:“你是在这里干甚么的?你一个男子,为甚么住在这尼姑庙里呢?”他低头看看这病人的瘦脸儿,倒很担心这个人也许不容回答山话来就会死的。

  却不料这个病人突然一挺腿,站了起来,他发出尖细,然而很微弱的声音来,怒答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一个男子为甚么来到这尼姑庙里呢?”怒瞪著眼睛,由眼中仿佛射出来了一种厉害的光焰,瞪得韩铁芳不敢去对他的眼光。

  韩铁芳就一低头却又吃了一惊,看见这病人的手指极细,拿著的那枝小竹棍,原来不是竹棍,却是带著很尖锐的铁头的一枝小箭。韩铁芳也厉声说:“我看你决不是好人!你住在这里还养著一匹马,你的来历一定不明,不是江湖盗贼,就是戴阎王的一伙,我现在到这里,就是为找冯家的童养媳荷姑,她藏在甚么地方?你快说!不然……你一个病人,我可不愿意同你动手,可是你得小心些,我是才从戴阎王的家里来,他庄上几十个人都已被我打败,我恨的就是你们这般强盗,帮著恶霸任意横行,欺压良善的乡民!”他发了威,对面这个病人却不禁嘿嘿的一阵冷笑,但是接著他又用手紧紧地接著胸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此时,由东边的配房里就跑出来一个小尼姑,韩铁芳倒退了一步,觉出自己有些不对,而那病人,一边又指著韩铁芳,向小尼姑说:“你来看看这个人……人!他要……在你们这里寻其么荷姑呢。”

  他咳得说不出整句的话,这时小尼姑也站著发呆,而老尼姑却又由那屋里走出来,迎著韩铁芳打著讯问说:“施主你是来寻荷姑吗?荷姑的事情实在是怪,她那天来到这里住了一夜,哭著要在这里出家,我因为庙里太穷养不住她,又听说她是卖花样子的冯家童养媳妇,我就劝著她,把她送回去。下了山,还没有走到她的家,就遇著了戴家庄上的几个人,他们说是她的丈夫为去寻她,正在戴家的门前大闹,并且要寻死,请她去劝一劝,我想应当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就叫荷姑随著他们去了。我想她一去,把她的丈夫一劝回去,也就完了,可没想到……”

  说到这里,不禁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真是罪孽!我没想到戴庄主平日行善好修的人,竟会作出那事。前天我下山遇见戴家村里的一个人,这人的姓名我不必说了,他是与戴庄主同村子住,据说:只见荷姑到了戴家里,可是没见再出来。现在有些人说荷姑是被戴家强占了,我也有些相信,可是戴家的人却又都很生气,都说冯家是藉著这件事情要敲诈他们。”

  韩铁芳突又问说:“今天早晨,戴阎王是不是到你们这里来过?”老尼摇头说:“没有,我们这里除了初一十五,轻易也没有人来,这里又不是大道。戴庄主倒是常从东面的山路走过,往板桥村去找他的朋友,板桥村的那个姓余的倒确实不是好人。”缓了一口气,又说:“自从荷姑的事情出了之后,戴家倒是派了两个人来这儿看了看,他们都很不讲理,可是我们这里只有师徒两个人,这位施主又是身患重病,人也很老实。所以他们也没再骚扰,来这里问了问荷姑在这里住的那宵的事情,就下山去了。”

  韩铁芳把这名尼的神情态度,详细观看一番,知道她所说的并不是假话,戴阎王不定把荷姑藏在哪里,故布疑阵,骗了自己来此,也不知他们是甚么居心,当下他转身要走,不料有一个人说一声:“别走。”将他拦住了,他倒吃了一惊,扬目去看,见正是那个病人,那么瘦的脸,那么细的腰,简直像一具骼体站在他的面前做的。

  这人把身子立得很直,眼睛瞪得很大,问他:“你是干甚么的?刚才你们说的那戴阎王,霸占了甚么荷姑,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韩铁芳见这个人说话一点也不客气,而且两只可怕的眼睛直直地瞪在自己的脸上,他倒不禁又退了一步,就摇头说:“你不要细问了,我劝你的病若是稍微好一些,你就赶紧走,你一个男子,又带著马……”那小尼姑赶过来似是要说甚么话,却被这个病人用眼给瞪了回去。

  韩铁芳愈觉得生疑,就接著说:“你在这里住著太不便,现在就有很多人疑惑你了,而且这么清苦的地方,你的痛也决不能在此养好!”

  这个病人却冷笑了一声,显出来生气的样子,厉声说:“你是甚么人?管的事情倒买不少?连我在这里养病你也要管,我看你的来头还像不小呢,你先说说你姓甚么,你是哪里的人,你既然要与戴阎王作对,想你必然会些武艺,你的武艺是甚么人教出来的?”

  韩铁芳一听,这个病人虽然声音窄,但说得很快,而且是纯粹的官话,他说话的姿态有时有点像女人,眼睛瞪得很大,韩铁芳不由又往后退了一步,就说:“你要问我的来历也行。我是自洛阳来的,原是要往祁连山去。”

  对面的病人就立刻惊讶,问:“你要到祁连山去作甚么?”

  韩铁芳说:“去访一个人,由这里路过,为冯家的事情,我才停留住。我虽不是有甚么来头的人,武艺也不敢说甚么高,但我立志就是要打遍了江湖恶霸,扶助那些孤儿难女。你是甚么人,我也不愿详细追问,我刚才劝你走,你若不走,我也不勉强你,但是你可规规矩短在此养病,如若你敢多事,从中打搅,或是帮助戴阎王,那你可也要小心!”说毕不再理这个人,就一直往庙外走去,他出了庙门,由墙角抬起刀来,不料那病人已然追出来了,问说:“喂!你姓甚么?留下名姓!”

  韩铁芳提著刀发愣,觉著这个病人太奇怪了,同时自己又真羞于说出自己是姓韩,只说:“我姓方!”对方的人更是惊讶了,过来一把就将他拉住,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的脸说:“你姓方?你是凉州府人吗?”

  韩铁芳觉得这人是认错了人啦,就一夺胳膊,想不到竟没有夺开,这人的五个又长又细的手指头,简直如同五个铁夹子,虽然夹住了自己并不觉得痛,然而要想脱开是怎么也不能够。这人另一只手还拿著那枝小弩箭,韩铁芳不得不横刀作准备应付的姿势,厉声回答著说:“你快放手!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不要认错了人,你一个病人,我真不愿意跟你意气,快点放开我!”

  这病人却一点也不为他的威严所吓,眼睛直直地瞪著他,露出一点女人似的忸怩的态度,说:“我看著你很具眼熟,使我想起来了一个故人,我对你真是毫无恶意,你别疑惑,我也不是甚么强盗土匪,我是由……”犹豫一会才说:“我是由西安府来的,打算往北京去,不意走在道里病了,就暂留下来,请你告诉我详细的来历……”

  韩铁芳益发觉得这个人奇怪了,又详细地看了看他,真不能断定这人是男是女,就想:他既然说的是北京话,也许是个宫里的太监,因病流落在此地,也怪可怜的。他手中那枝小箭,不定是从那里拾来的,大概是个小孩子射鸟用的玩艺儿,其实未必会武艺。于是韩铁芳就气色缓和了一点,说:“你决不会认识我,我是才从洛阳出来,以前并没出过外,实同你说,我不姓方,我是姓韩,我的原名良骥,号叫铁芳。”

  说出来,自己觉得真是惭愧,心说:叫人知道我是韩老善人之子还不要紧,万一晓得我是那不仁不义的柳穿鱼韩文佩之子,那我的脸上得多么无光,他这样地想著,那个病人也顿然像很失望的样子,就将他的胳臂放开了,退后一步,面上呈出一种悲戚难过的样子。

  这时那匹黑马慢慢地走上来,走到它的主人身边,病人、瘦马在这莽莽的荒山之上,情景十分的凄惨,韩铁芳就又嘱咐说:“我劝你还是离开这里,我同戴阎王已决定要拼命,说不定就要打到山上来,你这人倒不甚要紧,这匹马实在是招事。”那病人这时又弯著腰,剧烈咳嗽了起来。

  韩铁芳转身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咳嗽又止,他忍不住回头又去看,就见那人往地下吐了两口痰,依然面色苍白,喘息不止。韩铁芳心中不由有点发紧,暗道:这个人一定是活不长了,他若死在这儿岂不可怜,我不如打听明白了他的身世,如果他在近处还有其么人投奔,我就资助他几两银子叫他去吧,死了也好有人埋葬他。

  于是回身又走了两步,忽见这个病人一扬胳臂,喊了声:“小心你的身后!”韩铁芳吃了一惊,急忙回身,只见身后十步之远正站著五个人,其中三个人提刀两个人拿著弩弓,都向著他发著狞笑。他就赶紧又向后退,把刀一横。对面为首的正是刚才在戴家庄与他交过手的那武艺颇为不错的大汉。

  这人率众逼了近来,把明晃晃的钢刀举起,说:“韩铁芳,你逃到这山上来,就以为没有你的事了吗?你向山下低头看看!”韩铁芳往四下一看,原来东西南北,各路都有拿著刀枪弓箭的人齐都往山上爬来,足有四五十个,其中还有戴红缨帽的,好像是官人。韩铁芳将身侧了侧,一眼看见那病人牵著马还在庙门外站著,庙里的小尼姑跑出来拉他,他却摇著头不肯进去,韩铁芳就急喊一声:“你们都快进去,关上门,不要在外受了误伤。”又向那大汉说:“你们来此与我一个人拼命,可千万不要伤了人家庙中的尼姑和在这里养病的人……”才说到这里,“嗖嗖”两枝箭向他射来,幸亏他躲闪得敏捷,都没有射中。

  韩铁芳气极了,抡刀跳起,直扑大汉,骂道:“你们骗我来这山顶上,率众围我,算是甚么本领?施放弩箭,又算是甚么英雄?”他一刀砍去,大汉用刀相迎,旁边二人也一齐舞刀过来。韩铁芳就将刀一抡,身随刀转,立时那大汉惨叫一声倒在地下,那几个人齐声喊道:“余大爷受伤了!”弩箭又嗖嗖地射来了几枝,但都被韩铁芳用刀扫落。

  韩铁芳不待那些人到山顶上来围他,看著南山坡下的人还少,他就虚晃一刀,往山下就跑,不料下面的人有很多都拿著弩箭,都放出箭来,如投林的乱鸟一般,向他乳射。他蓦然觉得右臂一发疼,赶紧止住了脚步,上面却有几个人飞奔下来,一齐举刀要从背后来砍他。然而不知是为甚么缘故,没等到他们临近,就都怪声的喊叫,扔了弩弓抛下刀,跟球似的滚下山去了。

  韩铁芳不由吃了一惊,他刚要回首去望,下面的箭又飞来,他赶紧躲开,脚踏乱石往山下跑去。不料十几个人都迎截上来,他一生气,索性扑上去厮杀,右臂虽痛,他也不顾,又被他挥刀砍倒了两个。他看出这与他对敌的众人之中就有五六个戴著红缨帽,他就不由的缩了手,往旁躲避,却见官人们都一齐喊叫:“捉住这强盗!他敢杀伤人!”又听有人嚷嚷著:“山上还有一个强盗呢!一齐捉住!”

  韩铁芳却飞跑下了山坡。这时山阳有十来个人又朝他扑上来,其中还有几个人都是骑著马举著长枪,都大声喊:“他是强盗!不要放他走!”

  那戴阎王真像统领似的,骑著一匹紫色的大马,手拿著长枪,飞驰过来说:“韩铁芳,我今天要叫你逃出这灵宝县,我就不姓戴,我生平没受过这样的欺侮,你这小辈。”那花豹子也催马过来。

  韩铁芳站定身,缓了一口气,将刀换左手握著,他的右臂上中的箭虽然已掉落了,可是血色浸透了袖子。他可益加奋勇,刀舞如飞,花豹子跳下马来与他厮斗,戴阎王却骑在马上以长枪不住向他狠刺,旁边且有三个人各持刀剑围住了他。韩铁芳虽然力气还有敷余,一口刀足可以遮护住自己的身子,但因左手抡刀不太便利,要想打败对方几个人可也很难,交手只六七合,戴阎王不住的大喊大骂,他真像是与韩铁方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要不当时结果了韩铁芳的性命,他就不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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