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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狗娃子发抖的声音:“我怕出门遇著狼!……”此时那一片马蹄声,已扑了来,火把的闪光也射到屋子里,并有许多人狂喊大笑,直如来了一大群恶狠似的。

  店主人趴著窗户向外面拿汉语说:“别来呀!这里有春大爷呀!……”但外面那样的乱,谁能听得见?屋里一些人都齐惊起乱嚷,有的又念经,有的且大哭起来了。徐客人的牙也答答答紧地响,用手紧紧揪住了韩铁芳。

  韩铁芳却抽出了宝剑,奋然要站起,然而还没有等他站起来,那店家已哎哟一声趴在地下了,有一人从韩铁芳的身畔跳到那窗前。此时外面闪闪的火把之光照著这人纤细的身子和黄瘦的脸。火把已逼至了临近,忽听有两声人嚎马叫,一切的声音忽然又立时停止。外面,只有许多人许多马在喘吁的声音,但连喘吁的声音都像不敢大。屋中的一切人,除了韩铁芳之外,全跪伏在地下了。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惨呼了一声:“哎哟!”连韩铁芳都吓了一个冷战。

  那火光摇摇的窗里站的是那位病侠,他手持小弩箭,向窗外斥声说:“滚!快滚!一齐都给我滚!浑蛋!好大的胆!还不听教训?滚!给我滚出这白龙堆!如若再遇到我的手下决不能绕!”外面是鸦雀无声,只听得许多马蹄踏踏的往后退,那窗户的火把的光也转了过去,依然一闪一闪的,可是听见有一个人大概是喊骂了一声,立时就又变为一声杀了人似的喊叫,群马惊驰,蹄声杂乱,如暴两倾盆而落,又如海啸、山坍,这一阵巨大的乱声,却越来越去远了,一切惭惭地归于宁静,窗外窗里更显得黑暗、森严。

  病侠这才一边咳嗽著,一边回到了他那墙角去坐著,别的人都喘过气来了,又杂乱的说话,有的大概是向病侠道谢,有的高声笑了起来,而那店主却不断地哼哼著,喊他屁股上的箭伤疼。

  徐客人也说:“我就猜著今天绝不要紧,虽说住在这儿不大稳定,可是必有贵人相救,因为我早就算好了我六爻神课啦!阿弥陀佛!幸亏幸亏!幸亏遇到春大王爷相救。不然我的妈呀!……”

  病侠忽又极力制止住了他咳嗽,嘶声地喊道:“不要说!”又用番语说了一句,立时徐客人把话咽住,而别的人也都一齐把嘴闭住,连那店主也不敢再大声哼哼了,只有屋中的人出气入气之声。忽听窗外不远之处有人又惨呼:“救命呀!暧哟暧哟救命呀!将我身上的箭拔下去吧!”声音越来越弱。

  韩铁芳听得都觉著不忍,就说:“他虽然是个强盗,但何必叫他这样的受罪呢?不如我出去或是将他杀死,或是把他救进屋来!”说著,他刚要站起,却不料吧的一掌正打在他的脸上,病侠厉声道:“别人都怕我,独你不听我的话?”

  韩铁芳的左脸像火烧得一般的疼,咕咚一声就坐下了,心里著实气恼,认为这实在是侮辱了自己。

  病侠,……甚么病侠?分明他就是在新疆大漠里比别的强盗都凶的一个强盗罢了。即使他真是玉娇龙,那玉娇能当年也必定是个行为不检、手段残酷的人,他把自己带到这绝地来,不定是安著甚么坏心呢!

  脸上越烧,心里就越气,恨不得当时就提剑牵马,深夜离开这里,与病侠决裂。

  突然,又觉得有一只瘦而凉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上。这手却是轻轻地、柔和地抚摸著他,他倒觉得怪痒痒的。自己发气不语,忽然见病侠那只胳臂竟搭在他的肩上了,并且紧紧楼著他,他不由十分的生疑,心跳,想要将病侠推开,却又推不开。他就正言厉色地说:“前辈你可不能这样!我不耐烦。

  你真正是谁,我不必细问了,我已知道你是一位大侠客,是这沙漠里的王爷,可是我韩铁芳,也是堂堂的男子……”突然,更有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儿病侠竟趴在他的肩上呜咽著哭,他直生平没受过这种滋味,又惊又疑,只觉得一滴一滴的眼泪都滚进了他的项脖里,他既无力将病侠推开,可又真有些受不了。他就怒喊一声:“前辈!你是甚么意思!有话可以对我细说呀!”病侠慢慢地将他放开了,又倚著墙儿咳嗽起来。

  韩铁芳也深深地缓了一口气,又向病侠说:“前辈!你我同行这许多日,你的脾气我已都知道了。你鞭打我,我都不生气,我年青力壮,我也尚能受得住。只是,你别再闷著我!你是否二十年前的女侠玉娇龙?你或是有其么未能办了之事,难言的隐情,都无妨跟我说。还有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你的家离此还有多远的路?你的那个亲近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比我大还是比我年幼?他究竟愿意将来帮助我到祁连山不愿?这些事你又何必瞒著我呢?难道你还看我韩铁芳不是个正正经经的人?”

  言下他又不禁有些生气,静听著病侠的答覆,可是病侠只是咳嗽,接著咳嗽是一阵一阵的急喘。

  韩铁芳心中更是堵得慌,便长叹了一声,将身躺下,不料自己的头正撞著徐客人的头,“崩”的一声,他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徐客人捂著脑袋,直吸了半天的气才说:“好疼!好疼!……可是,不要紧!不要紧!”韩铁芳在干草上,头正跟徐客人的嘴相对,徐客人就用极小的声见对他说:“那位春大王爷他的来历谁也弄不清。因为十几年来,大家只知道沙漠里有这么一个人,可是都不敢打听他的事,我倒略知一二,可是也不敢告诉你。刚才你跟他说的话,我也大概都听明白了,咱们汉中离著洛阳不远,可以说是老乡,依著我劝你,明儿你还是跟他分手,自己回自己家里去吧!

  往西,没法走了,白龙堆大沙漠就在面前,孔雀海那边净是哈萨克,简直没有一个汉人。这南疆又同不得迪化、伊犁,那边有衙门,有王法,这边,像你这么本本份份的人真不能走,跟著他也不行。这地方跟咱们东边完全两样。”

  韩铁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实在犹疑不决,自己并不怕甚么强盗、鬼、狼,而是受不了这种神秘的气氛的压迫,心里太急得慌。再说,将来见了病侠的那个亲近人,那到底是怎么个人呀?要是人事不知,连一句话也不懂,或是大盗,纵使那人愿意跟我去报仇,我可也不敢领教。又想起病侠刚才流在自己身上的泪确实可疑,那确实是一种可怜的泪。好,等他明天病好了一点的时候,我非得叫他说真话不可,这样我是不能再忍耐了。病侠此时在旁边喘息,微咯,屋里的人又都打起了鼾声,气味更为难闻。而外面的那负伤惨呼的人也大约是死了,再不作声。夜风呼呼的吹著,景况愈为严肃。

  韩铁芳臂下压著宝剑,也不由得睡著了。

  次日,外面的光线由窗户射进来,将屋中的神秘恐怖的景象扫去了一半。店主人趴在墙边,獗著屁股直哼哼,像生了病一般,已经起不来了。两个小伙计忙著去开门,去给客人们烧水。客人们都向病侠来道谢,有的且跪著叩头,还有送礼物的,甚么干鳗头,乳油饼,砖茶,羊尾巴,小洋刀等等。

  病侠只接受了一些干粮和两个羊尾巴,一条牛皮口袋。然而他也拿出来碎银及小额的珊瑚珠送人,作为交换,他并不白要人家的东西。

  那徐客人也把店钱给了小伙计,背起了他的货色儿要走,并由包儿里取出来几样药品,甚么“万应锭”,“狗皮膏”,“冰片散”,说:“往西边去没有药铺,有病就没法子治,送给你这药,防备看点。咱们后会有期!”韩铁芳连声道谢,徐客人拱拱手走了。其余别的客人也都各拿著自己的行李,抱著鞍鞯,先后出去,有的上马,有的骑骆驼,马在叫唤,骆驼铃铛在响,都走了。

  韩铁芳抖抖衣服上沾的干草,出了屋,走了十几步,只见青朗朗的天空,翠翠莹莹的远山,绿茫茫的大地,热腾腾的太阳,这无限旷野的风依然滚滚地吹来,挟著著草的气息,但也带著细砂。昨天受伤惨叫的强盗已然不见了。这么大的地面,除非有人来救,是决不会爬走的。韩铁芳打了一个冷战,心说:说不定昨夜这里真有野狼过去,拿受伤的强盗果腹啦吧?回首再看,两间上屋,后面一个圈牲口的地方,墙壁得倒比屋子还高,还另外开著一个树枝钉成的门儿,倒挺结实,在黄土墙上还拿黑灰写著:“君子老店,过路平安。”写得既没有别字,而且还整齐,可见这里也必时有汉族的读书人来往,这原不是多么荒僻的地方,自己新来到这里,所以看著一切都觉奇异,昨夜自己也是太胆小了,其实狼、强盗,又何处没有?自己若因此便畏缩,便想回去,岂不惹病侠轻视?何况,我还要到底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此时那一个身材稍高一点的小伙计,光著屁股一身泥,瘦得跟个没毛的麻雀似的,睁著两只红烂的眼睛来望著他,问他:“走不走呀?你跟大王爷走不走呀?”韩铁芳真没料到病侠一走到这里竟成了大王爷,这个“大王爷”究竟是个尊称呢?还是由畏惧而生的对他的一种称呼呢?韩铁芳不由呆了一会儿,便点点头爽直地说:“走!我们这就走!你给我们备马去吧!”他回身又进了屋,此时屋中的气味倒不再那么难闻了,另一个小伙计吓得躲在门后边,那店主人在地下趴著直冲他叩头,诉说昨晚的那群强盗不是他勾来的,央求韩铁芳跟病侠说说情,临走的时候别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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