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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韩铁芳就向他摆手说:“你不要怕:我知道你在这地方开店谋生也是很难。我担保他绝不会杀你的。”又扭头去看病侠,他却突然吓了一跳,原来病侠更病得厉害了,他现在没有睡,眼睛却已无力睁开,他没有咳嗽,但不住的气喘,他那脸色真比黄蜡还要黄,头发也乱莲蓬的比地下铺的干草还乱。此时韩铁芳倒为难了,心说:看这样子,他今天一定不能够往下走了,但是若在这里再住一天,到晚间那半截出的贼众说不定要来此报仇,到时他病体难移,必然无力争斗,他一世英名若一旦毁于贼人之手,岂不可惜?而且我,单打单我倒不惧,以寡敌众我可实在不行。他皱了皱眉,便走过去,不敢大惊小怪,却很坦然地,带笑问说:“前辈你觉得现在怎样?昨晚因为那件事,大概你也没得休息,今天咱们不用走了吧?”

  病侠却奋力将双目睁开,微微地作出来一种苦笑,说:“在别处,我病成那样,都没怎么停一停,如今快到我的家了,难道我倒走不动了吗?”

  韩铁芳摇头说:“不是这样说!眼前大概就是沙漠地了,天又热,有病的人确实不该太勉强。”

  病侠却突然立起,一振双臂,显示出他还有无穷之力,他冷冷地发笑,说:“谁有病?我几时病过?沙漠,草原,你觉得难走吗?你可不知道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单身在这些地方闯荡了!”他发了一阵呆,紧咬著下嘴唇,微凝耆双目,似勾起了他苍茫的往事。接著,他又狠狠她笑了一声,跺跺脚,高声说:“走啊!快走,再赶三天的路就到我的家了,我那个亲近的人!……”他又忽然带著一种诚恳的笑望著韩铁芳,伸手将韩铁芳的手拉著,亲热地说:“你一到了我家里,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很喜欢,你一定得谢谢我,我能叫你想不到。好孩子,备马去吧!”

  韩铁芳眼睛发直,心里莫明其妙,暗道:这是怎么回事呀?他脚步很慢地又走出了屋,叫声:“小伙计!把我们的马备好了吗?”身后却又听屋里发出不住的咳嗽,只是干嗽,简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韩铁芳不由长叹了口气。

  那个光屁股的小伙计,此时已将两匹备好了的黑马牵出来了,还不住贼眉鼠眼的瞧著韩铁芳,他的心里或许以为韩铁芳也是个甚么大王呢,韩铁芳一见那匹病侠的黑马,与他的主人却完全相反,它走了这么多路,倒越来越健壮、越肥。高扬著头,抖著它那乌金一般的长尾,真像是一越就能越过这片广大的平原、无边的沙漠似的。相形之下,这是一匹千里驹,而那乌烟豹实在是一匹凡马。

  韩铁芳就想著,只要马能够往下走就行。人病,只要他不死,就不要紧。于是重到屋内,收拾行李。病侠才停住了咳嗽,却又向在地下趴著的店主人严厉地教训了一大顿话,因为他的声音发哑得太厉害了,韩铁芳也没顾得细听。就提了包袱、宝剑,和人家送的那一袋干粮,两只羊尾巴。又见病侠先拿那个空筒的牛皮袋叫小伙计去给他装水,韩铁芳一看,就明白了,晓得面前必有一大段沙漠,那里就许连一滴水也找不到,不然用得著这个吗?在门后边藏了半身的那个小伙计,接过去牛皮袋,他的身子发著颤抖走出屋去了。病侠却向店主人的眼前扔下了一大锭银子,店主人歪著屁股哼哼著不住道谢。病侠迈步走出了屋,韩铁芳在后面又细细观察,却看出他连迈步都很是吃力,身子并且发晃。

  走出了屋,他又不住咳嗽,韩铁芳又不胜替他担忧,就也出了屋,见病侠一边咳嗽,一边掏出碎银来给那两个小伙计,他的态度此时又是很和善的。

  两个小伙计的身上也没有地方装钱,就把钱放在地下,他们也不害怕了。就一齐高高兴兴地动手,同马上绑牛皮水袋,挂宝剑,放包袱,又往包袱里面塞羊尾巴。病侠已接过了鞭子,跨上了马,韩铁芳也扳鞍认镣,然而他仰面一看,见天色虽然蔚蓝,可是有两大片灰色的云朵在飘荡著,心中不由一动,就说:“哎呀!天上可有乌云,咱们不至于走在半路遇见雨吧?”两个光屁股的小伙计,也一齐仰著脸望天,都说:“雨倒许下不了,风可说不定要刮起来,你们两位大王爷打算往哪儿去呢?”

  韩铁芳皱皱眉,心里说:谁是大王爷?往哪儿去?我又怎能知道?此时病侠却已挥鞭走出去,韩铁芳只好也跨上了乌烟豹跟随。这地方倒极为平坦,两边没有田木,所以也不分路径,只是一片荒野,有的地方有短短的青草,有的地方却完全是黑色的细小沙砾,现在大概是一直向西走看了,那有著积雪浮云的天山仍在北方,前面的黑马,四蹄跷动如飞,越行越紧,韩铁芳急急挥鞭才使乌烟豹跟上,向前望著,路途极远,好容易走到尽头了,眼前却又展开一片更宽远的大地,走了半天,才遇著一队骆驼,那骆驼也都跟店里的那两个小伙计似的,周身的毛儿都快脱了,露著黑的内皮,是又高、又大、又瘦,十分的难看,驼铃叮楞当哪的响,仿佛是呻吟之声,拉骆驼的人披著皮袄,肩膀上挂著两只皮靴子,光著脚丫在地上走,嘴里叨著烟袋,喷著烟云,一霎时,骆驼队就落在他们的身后很远。

  两匹马走得更急,病侠在马上时时回头去著,他的那张脸忽然现出来一种粉红色,他虽仍是不住的咳嗽,马却一刻也不停,韩铁芳就向他笑了笑,高声喊著说:“前辈!你的这匹马真好!是在这沙地上走惯了吗?”病侠没回答,也许是没听见,马行愈疾,韩铁芳满头是汗,虽然紧咬著牙,但却不禁气喘吁吁,他转脸看看太阳,太阳已走到了乌云边,那几块乌云此时已堆得很厚,颜色也愈发黑,天色大概二至正午了。韩铁芳就想:也应当找个地方用午饭了,难道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不歇息?

  他两旁看去,只觉得越走越荒凉,不但看不见一户人家,一个蒙古包,就连一个人,一只骆驼,一只鸟,一根草,也都肴不见了。地下的沙砾是越来越粗,天气也是越来越阴暗。北望天山已消失在云雾里,天地茫茫,连病侠都将马勒住,似乎他也不知应当往哪边走去才对。

  韩铁芳就趁这时候,连挥两鞭,来到了他的临近,问说:“怎么样?咱们已经走了这大半天了,人虽未疲,可是我这匹马已有些走不动了。我看天色也不大好,听说沙漠里时常起风,一起了风就可能迷路。前辈!你看一看方向,看哪边不远之处有市镇,咱们先去用午饭,歇息歇息好不好?”说话时他眼望著病侠,静待著回答。病侠的脸色却红中透白,胸部直喘,仿佛又要咳嗽,不能够立即回答。韩铁芳心里很是著急,不禁叹气,又说:“若是前辈你觉得不大舒适,就下马来歇一歇吧!其实我也并不是饿,只是……”忽见病侠的嘴唇动了一动,但是声音太小,韩铁芳探著头也听不清。病侠面容黯然,微微叹了口气,把头摇摇,又挥鞭走去。

  韩铁芳无法,只得又跟著,此时沙漠的风就渐渐卷起来了,触到脸上很热,而且干燥,像是火炉的热气一般,韩铁芳倒希望这时候来一阵大雨。他身上的汗已浸透了青绸的短衫,额问的汗水不住往下流,沾到它的嘴上发咸。风势愈大,从南边吹来些沙子,都飕飕地打在他的脸上,很疼,因为以前风力尚弱,吹来的还不过是一些小沙子,现在风力猛了,连蚕豆大的石头子都像乱箭似的击来,他已经不能够睁眼,扭著头,那沙子可又直打他的后脑勺。同时,乌烟豹也连声长嘶著不往前走,他不知病侠此时怎么样,拿袖子遮著脸,向前望去,只见病侠已驰出了很远,同马场鞭,似在叫他。

  那风如万马齐奔来,更如大山崩颓,石屑纷落,天跟地已搅成了一个颜色,昏暗沉沉,如长夜之将临。韩铁芳认准了病侠的所在,把牙一咬,将眼紧闭,策马直进,只听病侠那尖细的声音说:“停!停!停!”他把眼睛一睁,见病侠运人带马齐在台风之中晃荡,如大海中的一片秋叶一般,同时见病侠的腰弯伏下去,趴在马上已经直不起来了。

  韩铁芳心中却抱怨著说:“何苦!你既然病得这样重,又不是没看出来将要起风,你又何苦逞强呢?”赶忙驰了过去,将乌烟豹靠住了他的马,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臂,然而不由吃了一惊,觉得他的胳臂真烫手,是又细又热,简直如烧红了的一条炭似的,分明他这时是发烧得厉害,病更重了。

  韩铁芳即刻跳下了马,伸起双臂将病侠连搀带抱的拖下了马,风这样的狂吼,然而他的紧紧喘息声却使韩铁芳听得非常之真切。韩铁芳就将他稳稳放在地下,令他坐著,自己却以身子为他遮著风,双手架著他的两臂,在他的耳边大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难过得太厉害吗?”他睁著眼,看见病侠的瘦脸儿,虽然也有汗沾著沙子,然而却那般的娇红,简直如这狂风大漠之中开放了一朵春花似的。旁边的两匹马也都禁不住风,都趴在地上了。韩铁芳又赶紧将病侠挪到他的马旁,就将马作为他的一个遮风的影壁,而自己腾出了身子,匆匆地出马上去摘那牛皮口袋,但可惜又没有一个碗,真著急,他只得用一只手抽开牛皮袋的口儿,一手当作碗似的,接著水向病侠的口中灌去,病侠也张著口,就从韩铁旁的手中吞,没命的吞,同时,顺著韩铁芳的手指缝流下的水已湿了一片沙子,湿了病侠的衣服。

  他一连给病侠灌了三五口,病侠的身子就颓然倒了,头枕在马身上,马也不动一动,风砂如雨一般的直向马背,直向他的面上落去,韩铁芳这里洒了多半袋水,又赶紧……他没法子,只好脱去了衣服将病侠的脸盖住,并且用双手按著衣服,大风把他这件衣裘吹得猎猎地响,如一面旗子似的,后来反倒飘不起来了,因为上面已经铺了一层浮沙。

  韩铁芳赤著背,觉著有无数的咬人的虫子直向他的身上撞,他的眼睛有时能够睁开,有时却又被沙迷住,流出许多眼泪,他将身子靠住了病侠,取了万应锭往病侠嘴里去塞,急急地问,“还觉渴吗?你还觉得难受吗?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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