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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街上已经没有人,模糊的月色之下,十步之外立著一个牵著马的女子,他就一阵惊愕。

  女子手无兵刃,过来就先揪住他的胳臂,夺过了刀去,扔在沟里,一手揪著他,连马跳过了沟,匆匆地向草地那边走。他倒觉著很难为情,说:“春小姐!你先听我说!我姓韩,是因为令堂病殉于白龙堆……”女子拉著他疾走,他看见女子穿著一身红,梳著一共五条长辫子,身材是那么苗条,他不由得也脸红,一边随著走,一边又说:“我来正是为告诉你这些事……”忽然,他见女子牵的是一匹红马,便觉得有异,而那女子又回头嘻嘻地一笑,刚从乌云中走出来的月光正照著她的脸,韩铁芳吃惊地一看,原来不是春雪瓶,却是那个脸儿微黑的哈萨克女子,多半她的名字就叫作小霞。

  此时已离市镇很远了,他就夺开了胳臂,拱拱手说:“小霞姑娘,我称呼得若不对,你可也别见怪!幸亏你能看出我不是坏人,那么就请你去告诉雪瓶,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小霞听著,却笑著,韩铁芳就越觉得诧异。心说:虽然死的人与她并无关系,但她也不应当就这么喜欢呀!因之又说:“我已将她的母亲,在白龙堆找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暂时埋了,可是没有棺材,她总是备棺去盛敛了接来才好,我或是告诉她地方,或带著她去,都可以的。谁叫我应允了亡友的嘱咐!别管受多少辛苦,我也无话可怨!只是这些话得求你先去告诉她,我可以在这里等著,她若不愿见我,我也实在不敢见她。还求你劝她不要烦恼,人活百岁终须死,她的母亲虽死,却留下了英名,叫她别伤心。至于我在店中放著的那些东西,除了一口剑,一只包袱,琵琶,其余全是她母亲的遗物,我一点也没有动……”说到这里,忽见小霞拿著一条辫子向他一掠。他赶紧又闪开了一步,心说:莫非她笑话我的身上脸上都有泥?便也微笑说:“我实没想到她不懂我的话,以至我落成这样儿。但是不要紧,只要我尽了朋友之心就好了!连我的姓名都不必告诉她。”说到了这里,忽见小霞又进前,并且歪著脸儿直笑,还说了一句番话。

  韩铁芳不由得生气,说:“我说了半天,原来你都没听明白呀!你让秀树奇峰来好了!我在这里等著她,或是你带著我去!”小霞却撇撇嘴说:“秀树奇峰?”接著又说番话,并作手式,那意思是叫韩铁芳跟著她走。韩铁芳摆摆手,用力一夺胳臂,发起怒来“叱”的一拳,就将小霞打得坐在了地下,韩铁芳就飞上了她的那匹红马,放曫就走,小霞急忙爬起来,以番语怒骂著,急忙的追赶,她跑得极快,却也追不上韩铁芳的马,此时她手中环持有皮鞭,抖起来就向韩铁芳飞去,没有打著,落在了地下,她又由地下抬起石头块、土块,雨点似的追著韩铁芳的身后乱抛,她并尖声地怒喊。但韩铁芳骑著马鞍齐全的红驹,就于月色微茫之下,得得得地跑远了,霎时间便已不见,小霞气得就坐在地下,不住地哭。

  这时夜已深了,市街上早已没有了人,天空飘荡著一片片乌云,月光忽隐忽现,刚才在市街上搜查韩铁芳,骚扰了一阵的春雪瓶,率领著七八十名哈萨克,他们以为韩铁芳是早已逃跑了,所以就顺著大道去追,追出了十余里也没有追著,他们又奔向库鲁山,又搜查了一遍,听那里的哈萨克人说:“天幕时,草地上有人盗马。”于是春雪瓶又持双剑,带著幼霞及七八十骑众,铁蹄几乎踏遍了草原,也没见他们所要捉捕的人的影子。

  这时月色已离了山峦,向西坠下去了,天上的乌云越多,四周发暗,风吹茂草,作成一片潮声,牛马被惊得都乱吼乱叫。春雪瓶就将双剑入匣,以哈萨克的言语高呼著:“小霞,幼霞,咱们走吧!”又将鞭子一挥,仍以哈萨克的话说:“你们也就各自回去吧!”当下那些骑!马的,还有在马下走!的,背!弓的,拿!刀跟剑的,举!已经快烧完了的火把、灯笼、都累得不成样子的哈萨克人,听了春小王爷的吩咐,就一齐答应,各自分散,各回自己的“蒙古包”去了。一时众人尽散,只有雪瓶跟幼霞,她们却看不见小霞了,叫了半天也没有人应声,她们知道小霞平时就很会偷懒,这一定是她走在半路,怕累!,就偷偷地溜回去了。

  春雪瓶十分气恼,她这时骑的是一匹紫骏马,同!幼霞走出了草原,就顺!白日赛马的那条大道,款款而行。云中的月光,把两匹马和人的影子,模糊地印于地面,蹄声也很轻微,她头上累出来的汗水,也被夜风吹干了,只是她还有一些气喘,这倒不是累的,是气的,她的身边,聪明的幼霞说!汉人的话,说:“瓶姊!你生甚么气?三爹爹一定不会死的!”春雷瓶却一声也不语,她心中不胜悬念!她的爹爹。(爹爹两字,原是旗人对于叔父之称,对于姑母也可以这样叫。)春雪瓶自从记事以来,就跟著那像母亲一般慈爱的女性的爹爹,她只晓得她的爹爹是姓春,排行第三,有两位伯伯都在北京,而她的爹爹却是个未出阁的老处女,因此在北京住著,忽然母亲死了,她这个爹爹一伤心,才到新疆来。而她呢?是谁生的呢?她爹爹向来不许她问,她也不敢问,但在心中终究是一个难以打破的苦闷的谜。

  她随著「爹爹”生活了十九年。小霞比她大,幼霞却比她小,那二人的母亲,她的“美霞姨姨”,是在库鲁山一带养著三万匹马,一万多头牛的人,姨夫又作著「千户长”的官,家中是巨富,两地的“爹爹”也有一万多匹马托姨夫代管著,所以她同她爹爹的衣食也从不发愁。

  她的爹爹春龙大王,又名沙漠龙,还有个不大为人知道的别名,是叫“玉娇龙”,自幼教给她骑射及剑法。她跟哈萨克人常在一块赛马,她爹爹从不过问。可是给她所用的弯箭却是另一种,箭尖又短又十,大概是惟恐她伤人,她的剑法已学会了武当派中所有的奥秘,但后来她爹爹只叫她用双剑,因为双剑舞起来好看,自己练时也可以自娱,而不至非要找对手去试一试。同时她还有一位绣香姨姨,随著那在别处作“千总”官儿的萧姨夫,每年必来到她家中住些日子。绣香姨姨工刺绣,教会了她扎花儿、做针线。并且绣香姨姨原是爹爹的丫璧,随侍多年,爹爹常背著人跟绣香密谈,有时还哭,大概爹爹的生平及自己的来历,只有绣香姨姨一个人知晓,可惜她的嘴又那么严,从来不肯吐露一句。

  绣香姨姨是前几天来的,现在住在她的家里,自从元宵节在县城里看过花灯之后,第二天爹爹玉娇龙就走了,爹爹的走是不得已的,据自己所知道,爹爹在玉门关里,甘陕一带,还有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亲人,是其么关系地无人知晓,但已与他多年未见了,她的可怜的爹爹虽然踏高山、走沙漠,驱使数万哈萨克,剑杀过无数的贼人,整个南疆的人无论是谁,都不敢说她们的姓名和一切的事,但有时她总是伤心的,她伤心时与平凡的妇人一样,能哭个半夜,任何人劝也不行。为此,累年地伤心,就使得她病了,她的痛势愈重,她的心事也就愈多,伤心也愈重,脾气也忽好忽坏。年前又有个赛八仙给她算了一封,说是她的那个亲人现在已经长大了,住在南方,于是才又动了爹爹的远游之心,本来爹爹自述于十九年前她曾发过重誓,“决不再进玉门关”。所以她教训雪瓶也是:只许在尉犁城一带,不许往玉门关里去,但爹爹终于背了她的誓吉,竟往玉门关里去了。

  其实自己””雪瓶””也巴不得要跟了去,因为听说玉门关内的地方很大,有许多省分,比这里好,跟这里不一样,长江一带风景最佳,北京景物尤其繁华,并听说有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蔡湘妹,许多位武艺超群的男侠女侠。那些人除了李慕白拿过爹爹的一件东西未还,爹爹非常恨他之外,其余都是爹爹的朋友,然而爹爹骑著黑马走时,竟不许别人跟随。如今爹爹去后已有半载,自己的心中无时不在忧虑思念,却不料今日竟只见马回来,不见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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