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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雪瓶急忙问说:“那韩……韩大爷伤了没有?”

  木匠说:“我们没看清楚,可是韩大爷骑上了那匹红马就跑了,那姑娘也骑上了马狠追!”

  雪瓶又问:“追往甚么地方去了?”

  木匠用手指著繁星黯月之下的一片茫茫的荒漠,无人无灯火的地方,说:“往北追去啦!我们等到这时候还不见韩大爷回来,说不定是被那姑娘把他射死啦!我们打算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他要是还不回来,我们可就回黄羊岗了去啦,在这荒郊旷野,可真受罪,今天我们两人就得轮流著睡觉,要是全睡了,就许有狼从树林里出来把我们吃了。”

  春雪瓶就说:“我既来了,你们就不要再怕,我能想法把韩铁芳找回来,棺材你们也务必做成,只是,韩铁芳韩大爷没有对你们说吗?沙漠里理的那个人到底是甚么人?是男还是女!”

  这木匠翻著眼睛望著雪瓶,却惊惧地,连一句话也不敢说,雪瓶问的话虽然很急,但态度倒还和蔼,可是木匠仍是畏惧著,那孩子倒是说:“我知道!韩爷这次回到黄羊岗子,已经跟薛老头他们都说了,他说理在沙漠里的他那个朋友,就是有名的人物春大王爷。”

  雪瓶的心中虽早已猜得差不多了,但还没有证实,如今听了造孩子一说,她就泪下如雨,将身子倚著马鞍,哭得心肠俱制,那孩子又问说:“姑娘你就是秀树奇峰吗?听说春大王爷是你的娘!”

  雪瓶这才直起点身来,拿手帕擦著眼睛,她就一边呜咽,一边点头说:“正是!但你们不要怕我,我不是不讲理的人,春大王爷是我的爹爹,韩铁芳的好意,我并不是不知,我也想到我爹爹是凶多吉少,可惜!……”她叹了口气,拭了拭眼泪又说:“可惜在尉犁我见著韩铁芳的时候,因为中间有人搅乱,我们没把话说清楚了。如今,也许是我爹爹的灵魂把我引到这里来的!……既然如此,你们就快些把棺材做好了吧!要用好木头,不要做得太粗了,我可以多给你们些钱!”

  那木匠说:“钱多给少给倒不要紧,要不是给春大王爷做棺材,我们还不干呢!你放心,我给春大王爷做寿材,就是外表看著粗笨一点,也绝保结实,就是扔在河里泡著,十年八年也绝保坏不了。

  可是,小王爷!我可不知道大王爷的尸骨埋在哪里了,韩大爷只说离这儿不远,是东边是西边,沙漠里没有石头桩子,也没有碑,更没有著坟的,棺材赶著点做,明天就能好,可是韩大爷准能够回来吗?要不回来,难道还能够往沙子里埋空棺材?”

  雪瓶说:“明天我必能将韩铁芳找回来,棺材你们快快做,好好做,做好了帮忙给埋葬了,我每人加给你们十两银子!”

  木匠说:“行!明天我就叫你看棺材吧!准保中意,你要是图结实,我再住北边跑几十里地,到老牛山,那儿有个镇,有漆卖,买点漆来一漆,包管比铁棺材还要结实。”

  春雷瓶点头说:“好!明天再说,可惜现在太晚了,不然,我立时就能去找韩铁芳。”

  那孩子说:“小王爷,你去找韩大爷,可也得小心那哈萨克姑娘的弩箭!”

  春室瓶忿忿地说:“我不怕!”说著她就卸下来鞍鞯,将包袱也取来,马跑到旁边啃了啃草,又躺在地下滚了一滚,就安安适通地卧下了。

  那木匠一看,这位小王爷今天是想也在这儿睡下的样子,仰面看了看天气,也不至于下雨,他就三下两下将那席搭的帐篷拆了,将席就铺在地下,请雪瓶歇著,雪瓶的身体也实在疲乏,因为心中悲痛,精神更觉颓靡,她就先是坐在席上,听木匠吩咐那孩子说:“再把火里添几块木头,别叫它熄灭了,那可就不好点了,烧点水,把咱们带来的干粮烤一烤,你也别闲著,因为你跟我挣一般多的钱!”这孩子也一声不语,就往那人里又添树枝、放木屑,木匠便打起精神来,当时又劈木头,又锯板子,少时那孩子拿来一砂壶水,里边还放了些红茶叶,连同两块干粮都给雪瓶送过来,雪瓶说:“你不要为我多忙,你疲乏了,就也在这席上睡吧。”说这话时,她是微带著笑,可是她的双目仍不断地滚涌著泪水。

  她在年幼的时候是活活泼泼地跟那些哈萨克的女孩子一个样,她把高山草原就当作是堂屋似的,那么随便玩,随便走,到了甚么地方,就可以躺下睡觉,睡醒了之后,连衣服也不抖一抖,脸也不擦一擦,就照旧地跟小霞、幼霞,还有几个女孩子,一同玩耍,及至到八九岁时,她的爹爹就开始教授她认字和武艺,她爹爹有一本书,教她时常常翻阅,但只是教她其中的一段,手翻到的那一段,书并不能到她的手里,因为她爹爹说:“这书中有许多武技都是很毒辣的,一手发去,对方立死,你还用不著,若是早叫你知道了,你免不得出去故意显露,就容易伤人,无法可治。伤了坏人,还不要紧,若伤了好人,实在不该,索性等你们将来长大了,明白事体了,再把这本书给你看。”

  这是十多年前之事,起先受艺之时,还一半练一半玩,同时爹爹那时的身体还好,还不怎样忧虑,赶到后来,艺渐深,而爹爹却将自己管束得愈紧,自己的童心也就渐失,性情也就陷于沉郁,尤其近几年,因为爹爹常病、常哭,更便自己时常伤心,今时,她知道赛八仙的卦不灵,爹爹确实是已死了,寂寞地理于那荒凉的大漠之中,她回忆起旧日爹爹的欢笑时、慈爱时、愁闷时、激怒时的一切一切的音容,又忆起爹爹授给自己武艺之时的那一副矫捷绝伦的拳脚及鬼没神出的剑法,更忆起爹爹有时书写小楷,那小楷秀丽得其恨不得叫人一个一个拿下来,放在手里赏玩,有时又画画,她画甚么,便真像甚么。这一切都在她的脑中、眼前,一篇一篇地清楚地翻阅,她不禁心痛如绞,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此时那小孩子帮助木匠做棺材,“哧哧”地拉著锯,“克克”地劈板子,“帮帮”地钉钉于,木匠不但越做活越有精神,并且还唱了起来,唱的是:“一更一点月儿正东,小奴家独坐绣房中,哎呀!绣房中,黑咕咙咚,情郎不来,等得小奴的心痛,崩楞崩。”那个孩子身体不大好,又困了,累得就直喘吁,加以草间的秋虫,也像拿小锯儿锯著甚么东西似的,只不住地“唧唧”地响,响得令人心急,那火却更不住地“必剥必剥”乱响,火星儿乱蹦,几乎蹦在沙上燃烧起来。

  雪瓶喝了几口茶之后,就将席挪得离著火光远一些,包袱宝剑仍在她的身边,宝剑抽出于匣外,离著她的身子不远,她先是半躺半坐,后来就索性侧身躺下,听了一会烦絮的秋虫之声,风吹草声,及离此不远的树木落叶之声,瞪看眼看了半天,那茫茫的长空,及万里闪烁,比沙砾多的银星,又看见了一淡淡的月亮,在这一片神妙的星象之中,又幻出了她爹爹玉娇龙生前的容貌,她又流下两行眼泪,眼就酸了,合了眼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这旷野草原,古道之旁,夜间只是风露有一些凉,倒是十分地安静,一夜连恶梦也没有,次晨睡醒,睁眼坐起一看,觉著衣服尽湿,沙上也全是用凉水洒了一回似的,那口宝剑,一提起来,便往下垂滴著露珠,草间的秋虫仍在唧唧地乱唱,那木匠可不唱了,跟那个孩子就趴在那边的地上,“呼噜呼噜”地打著鼾,睡得很熟,旁边的火,还留著余烬,那口棺材大概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雪瓶就立起身来,见那匹白马也已立起来了,她走过去摸了摸马身上的鬃须,也都湿得跟才从水里出来的一样,由此白马,又想起现在仍在贼人牛脖子手中的那匹黑马,恨自己太不济,太无用,太对不起爹爹,她就将马鞍和包袱又都在马背上系好,往北一看,一片茂草连著深青色的长天,那天上还悬著一明一灭的几颗晨星。

  她就将剑入匣,挂于鞍旁,手提皮搬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推推那个孩子,叫了半天,这孩子还说了几句睡话,方才醒来,惊问说:“甚么事……小王爷!您叫我有甚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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