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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雪瓶就说:“天快亮了,我要去寻找韩铁芳去了,你们在此等著我,就是他回来,你也得叫他在这里等著我,反正我今天不到晚间,必定回来,我的水口袋放在这里了,你们若是渴了自管喝!”小孩子也爬了起来,春雪瓶却过去,上了马,又叫这孩子指点昨天小霞追赶韩铁芳的方向,她就策马而去。

  她这匹草原中行走惯了的马在草叶中行走,竟如走平地一般,撞得两旁已渐枯黄的草,都纷纷折落,马蹄踏著树枝也克吱克吱作响,那末折落的也四下堰伏,并有许多小虫,都飞了起来。走了半天,天色渐明,晨星俱隐,又有一层晓露遮在眼前,等晓露消散,天色大明,她已出了这片草地,身上著的露水更多,并沾了不少草及小虫儿。

  春雪瓶就驻马向两边看去,见西边是一片稀稀的短草,短草之处却是曲曲折折一条白茫茫的大河,原来那就是孔雀河,在东边和北边可又是黑色的大漠,不过沙漠的尽头又有几丛苍绿之色,又像是有树有草,这一带的景物颇为复杂迷离,假使东方不是渐渐起了一片朝霞,她真连方向也辨不出了,但这一带,别说是房屋,就连一个“蒙古包”和一头牛羊也看不见。

  她漠然地策马走著,心中愤恨小霞,觉得她真无耻,又想:如果韩铁芳已被她逼死了,那韩铁芳也真的可怜,我实在对他不起。尤其人家把棺材都做好了,我却找不著爹爹葬理的所在,我更是对不起爹爹!……心中既急,且又悲伤,就在这沙漠中绕了多时,绕了许多座起伏不平的沙土堆,忽闻远处似有一种声音随著风儿吹入她的耳里,那声音是“丁郎当郎,丁郎当郎!”声虽清亮,但却极为迟缓,这是她听惯了的驼铃声,传来的方向就在东边,但她向东一扭头,就见那灿烂的朝阳照著紫色的沙地,衬以天上一朵一朵的白云,十分美丽,但为沙岗所蔽,却看不见一只骆驼,并且那金针似的阳光,刺得眼睛都难以睁开,可是她绝不迟疑,拨马就向东走去,随走随办听著铃声,越走听那“丁郎当郎”的声音越清楚,她催马急跑过了几条沙岗,就看见了那队骆驼。

  这队骆驼可真长,足有五六十只,都是一样的高大,天渐凉了,它们身上的手也惭渐长长了,倒不十分难看,都歇著很重的货物,有的骆驼上面还放著皮的大鞍子,鞍上坐著人,人还抽著烟,跟著骆驼的人也不下十四五个,有老的有少的,有蒙古人,还有汉人,那“丁郎当郎”之声震著耳朵,马不敢再往前走,春雪瓶却紧紧地以鞭抽马,马来到骆驼的临近,却又不住的向后退,对面的拉骆驼的客商,背著阳光把她这里看得很具清楚,都一齐愕然,都彼此说著话,骆驼也就都站住了。

  春雪瓶就下了马,问说:“你们可曾看见有个汉人,骑著红马,拿著刀,被个哈萨克的使剑的姑娘追赶著?”对面的拉骆驼的就有人“啊呀”了一声,一个汉人过来,先打了躬,然后惊惊惧惧地叫著说:“大王爷!”春雪瓶的心中倒很觉不好受,知道此人是错以为我就是我的爹爹,爹爹她老人家在新疆,尤其是在沙漠里名气也太大了!听这个人又说:“我们没有看见甚么哈萨克的姑娘,只是刚才,我们走到东边……”他回身一指,说:“很远呢!距离这边有三十多里地呢,那里的一个沙岗的后面,趴著一个人,我们以为是个死人,因为他趴在那里不动,本想走过来细看看,或是救救他,可是又见他怀里有一把刀,不远之处有一匹马,那时天色还没大亮,马是甚么颜色我们可也没有看清楚,我们还以为他是趴在那里等著劫人的强盗,或是半截山手下的探子呢,我们也就没敢过去理他,就赶快地走过来了!”

  春雪瓶听到这里,就赶紧骑上了马,问说:“那人是在正东吗?”

  拉骆驼的好几个人都回手指说:“就在正东!那个沙岗子很大,你不细看,看不出那里还趴著个人!”

  春雪瓶就点头说:“好!我这就去找他!那个人并不是贼人,他原是我的朋友。”立时就有个拉骆驼的人现出后悔的样子,把脚顿一顿说:“早知道他是王爷的朋友,我们就把他救了,拿骆驼给歇来啦!”

  春雪瓶此时却顾不得再答话了,她鞭马向东,越过了这一行骆驼队就一直走去,身后的骆驼之声又“丁郎当郎”地响了起来,越来越远,她的马也向东越行越远,走出了六七十里地,太阳也越升越高,她就注意地看沙漠中一条一条的起伏不平的沙岗,本来这些沙岗都是被风堆成的,一起风就变了原来的位置,譬如现在是一片丘陵似的沙岗,但一遇著风刮起来,大的沙岗就能够将人畜活埋,风定之后也许变成一片平沙,而别处却又可能堆起了一座沙出来,这些东西就像是爬在大漠中,时常变形的一群怪物。

  春雪瓶自量今天还没有风,沙岗或许还不会变形,韩铁芳所趴伏的地点,一定还可以找得到,那人一定是韩铁芳无疑了,那个爹爹的好友,侠骨热心的少年人实在是可怜,他竟被无耻的小霞给逼迫在这里,他不能完成他为友起灵,盛敛的宿愿,倘若他是已经死在那里了呢,那就连爹爹的尸骨也找不著了,那我就非得杀死小霞不可!

  她忿忿然,咬著嘴唇,目中且时时滚著眼泪,这股直路两边的大沙岗和小沙岗,以及平坦的沙地,总之十步内外之地她全都详细看过了,结果竟连一个活动的东西也没有,她的马又往前行著,目光触遍,马蹄踏尽这无数的沙砾,她不寻著韩铁芳,就决不回去。这时,忽听有人声尖叫了一下,她一惊,就将马收住了,脸向两边一转,又听有人失声喊叫,是用著哈萨克的话问说:“你干甚么也来啦?”待了一会,才见南边发现了也是一匹白马,飞似的绕过了一道沙岗,就往近来了。雪瓶一看,正是小霞,就见她骑在马上,穿著一身红衣,脸黑得跟地下的沙子一般的颜色,她头上的五条细辫子,有的在前,有的在后,都乱莲蓬地,她一手摇著鞭子,一手提著缰绳,腰间系著红绸的带子,挂著的宝剑颤动著发出来响声,她还带著些笑,又问说:“你干甚么也来啦?”

  雪瓶却气得要抽宝剑,想把她杀死,但又一想到美霞姨姨,却又不得不忍著点气,就怒目瞪著她,厉声问她说:“我还得问你呢?你为甚么由尉犁跑到这沙漠里来?你真坏了我爹爹的一生名声,我爹爹当初不该教给你武艺,叫你如此妄为!”

  小霞来到了十步之外就也将马收住了,脸儿往下一沉,瞪得眼睛更大,说:“你说甚么?”

  雪瓶又哼了一声说:“你为甚么来到这里?为甚么追赶那姓韩的?”

  小霞忽然暴怒说:“你能管我?他抢了我的马,还偷了人家的马,他们跑到这地方锯树,钉甚么?他见了我还敢还手,我为甚么饶他?我还认定了三爹爹是他给害死的呢!我非杀死他不可!可是从昨天他就跟我在这里绕来绕去,我抓也抓不住他,射也射不死他,我在这儿整整的生了一夜的气……”

  雪瓶突然发出比她更为尖厉的声音,说:“你别说了!你也不细想一想,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上次人家找我就是好意,是有事,因为我爹爹……”说到这里,她忽然又反想:我爹爹病故,被韩铁芳埋在沙漠之事,我何必要跟她说呢?她这个人,听见了这个凶耗,也未必心里感动,也未必能帮助我,还许她以为没有她惧怕的人了,她倒许在这里面搅乱,更妄作非为,春雪瓶就把话噎住,忿忿地说:“我劝你快些回去!韩铁芳原是个好人,即使见了他的面,我也不许你逼迫人家。绣香姨姨,跟幼霞妹妹,她们都往迪化去了,她们都恨不得找到韩铁芳,好向人家道谢……”

  小霞冷笑著说:“她们为其么要找韩铁芳道谢?莫非她们作了大媒,把你嫁给姓韩的了?”

  雪瓶脸红著唾道:“呸,……我也没有工夫跟你多说话,你回去问美霞姨姨去好了!她能把实情全都告诉你,我劝你赶快回去,不然,我将来把这些事全都去告诉美霞姨姨,我还从此不认识你!”

  小霞却哼哼地冷笑著,拿眼睛瞪著,雪瓶却忿忿地将马一转,挥鞭又往东去了。

  跟小霞说了这半天话,招得她的心里更生气,遂走遂回头,又过了几条沙岗,却没见小霞追来,她马往前行,眼睛更注意向两边去看,正在走著,忽然见两边的沙岗之后,露出了一个马头,虽然离著很远,但也能够看得出那匹马正是红色的,雪瓶一惊,又一喜,便拨马向那边快走,越走离著越近,而那匹马却不住的长嘶,大概是饿得它太难受了,马上没有鞍妫,也没有人,春雪瓶心中又惊讶地想:莫非韩铁芳真的受伤死了?不然怎么只有这匹马跑到道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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