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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零


  那媳妇跟沙漠鼠说说笑笑,并说:“前面马上的王兄弟,你倒是回回头呀?”

  铁芳却装作没听见,挥了两鞭,马就离得车更远,心中忿忿地说:不是好东西!但却又觉得自己应该忍耐,既然是假作江湖小辈好混进祁连山的贼窝,忍不住还行?耍脾气还行?于是便又收住了马回回头,隔著纷纷的雪去望那车里的小媳妇的红装媚笑,听那柔细的歌声一阵风儿似的吹来,他不由得忆起了从前,忆起了洛阳琵琶巷的蝴蝶红,……啊!自己原也是个风月场中人,自从几个月来的沙漠雪山问的艰苦经历,把自己的性情变了,不是变了,是自从一见春雪瓶,莫说这等庸脂俗粉,就叫月中嫦娥下界,我也看不起了,这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但又摇了摇头,觉得这两句话不大对,于是心中又拟著更恰当的词句,便成了几句话,暗暗地吟道:

  宽尽寒梅无秀树,

  踏平天岳少奇峰,

  回首阳关千里雪,

  几时再遇小春龙。

  他这样痴了似的,不觉著那辆破车已赶到临近了,那个媳妇望著他笑得更厉害,他拨马又在前走,却见前面的那一行隐隐的蹄迹,总是不断。忽然看到一个地方,还有几个人的脚印,由此可以想像得出,昨夜在隔壁房里住的那“漂亮的小差官”一定是走到此处,下了马歇了歇,或是勒紧了马肚带又往前去了。

  这条路上数百里之内,大概只有我们这两个人骑著马行走,这也可以说是“伙伴”。当下又前去,后面的车是越走越慢,直走到傍晚,大约才走了六十来里地,便在一个小镇上找了店房宿下了。

  那小媳妇跟铁芳直套近,铁芳仍是不大理她,暗中却问沙漠鼠说:“你带的这个妇人是个作甚么的?”

  沙漠鼠却斜著两只烂眼不住的笑,悄声讯:“她是倚人吃饭的,我又是倚她吃饭的,因为在甘州,她的饭少了,我想吃也没得吃了,这才趁著您给的盘缠雇的车,她也往东边去换换地方,转转时运。这么一说,大概您也就明白了吧?”

  铁芳听了,心中实在仍不大明白。又听沙漠鼠说:“如若王大爷看中了她,一路上叫她伺候您,她也巴不得这样,您以为如何?”

  铁芳却说:“胡说八这!”自己另找了单间,把门关得严严他睡去了。在这小镇上,一夜间倒是没有其么事。

  翌日,本来都起来得很早,雪也不下了,可是因为那个媳妇梳头打扮颇费工夫,店中的旅客推车的、骑马的、拉骆驼的都走尽了,他们才走。路上雪虽未消,车辙蹄迹,跟人的脚印却十分杂乱,看不出昨天前面的那匹马行走的路线了。聋老头子昨夜大概在店里赌钱,没好好睡觉,所以在车辕坐著不住打沌,鞭子都几乎撒了手。

  沙漠鼠在他的耳边大声嚷嚷说:“妈的!我们雇上了你这辆车,可真倒了霉啦,走半天也到不了他妈的峡口营!”

  老头子还拿著鞭子打沌儿,仿佛没有听见,车里的小媳妇却笑著,向铁芳嫖著眼波说:“那位王兄弟!你既骑得这么好的马,你难这还不会赶车吗?干脆……”推了沙漠鼠一下,说:“你过去骑马,叫王兄弟下来,坐在你这儿,替这老头子赶车好不好?”

  沙漠鼠的眼睛一斜,铁芳却策马向前走,说:“我不会赶车,也不必这么麻烦!”

  沙漠鼠摇晃著小脑袋不住的笑,那个媳妇又柠了他一把,柠得他直叫唤,铁芳在前面也不理,他的马离著车总有一箭多远,那个媳妇也没法跟他说话儿。走了又一天,住在山丹县境的新河驿。到店房里,沙漠鼠就见了不少的熟人,甚么牛七马八的乱给韩铁芳引见,铁芳也只得作出一点江湖的派头儿跟他们攀谈,但是那个媳妇好像是生了铁芳的气,连拿眼睛看他也不看了。

  铁芳晚间是跟好几个赌徒毛贼之流在一起睡的,当夜也没有甚么事发生,不过沙漠鼠曾背看人悄悄地告诉了他,说:“明天咱们可就到了峡口营了,那儿有两个人,都是吴元猛手下的能手,虽不是他的膀臂,也算得起是他的手指头。我给你引见上他们,甚么事可都由你自己去弄了,我还得带著粉菊花儿到凉州去呢。”

  铁芳这才知道车上的那个小媳妇名叫“粉菊花”,可知更不是个好东西了。

  次日,一早起身,铁芳因为要见见吴元猛手下的那两个喽啰,所以精神更是兴奋,把宝剑拿过来仍挂在鞍旁。因为太阳出来了,雪也化了,又没刮北风,他觉著热,就将大皮袄垫在鞍鞯上坐下,身上只穿青布的夹衣,头上也没罩著甚么,辫子理得又黑又亮的盘在头上。他那高身、细腰、宽膀肩,带著风尘之色的一张英俊的脸儿,双目炯炯,真是既威武,且漂亮,手摇皮鞭,身跨骏马,走出了这条驿街,路旁就有很多的人,其中还有年轻的姑娘媳妇都注意地看他。

  还有人说:“这个人跟前天由这里走过的小官差倒好像哥儿俩,都是漂亮的小伙儿。”

  车马再住东去,一路泥泞,连马都走不太快。那车上的粉菊花又几次叫他下马来,到车上去歇歇,铁芳想著既要混进贼群,装个“江湖人”的样儿,就不能这样太古板,所以他也在马上回头,向粉菊花笑笑说:“我还是骑马好,坐车我坐不惯。”

  粉菊花说:“来车上歇一会儿也好呀!省得老骑马,把腿给磨肿了。”两人一问一答,沙漠鼠却又唱起京戏来了,老赶车的又在打沌,鞭子又要撒手。这一路往来的人很多,跟沙漠鼠打招呼、开玩笑的也不少,还有的特地把一大包白葡萄干送到车里,更有的把兰州出产的冰梨,像投镖似的扔给车里的粉菊花,粉菊花又笑著扔给铁芳一个,铁芳伸手接住,觉著这个梨很小,周围包著一层冰,用牙一咬,又脆又凉又甜,倒很能解渴。

  当日傍晚之时就来到了峡口营,铁芳益发地振作起精神。他先观察这里的地势,见东面是一个很险要的峡口,南北两面都是高山,山上满是皑皑的白雪,如同玉制的屏障,而北面的山上且有曲折蜿蜒的长城,又如屏障上镶著一道银边儿,更是美丽。

  铁芳看著南北面的山特别高峻,而且杂著特别近,仿佛用不著走半里地,就能到山根似的,遂就在马上用鞭一指,问说:“这不就是祁连山吗?”

  沙漠鼠点头说:“这里的山都算是祁连山,只是山都不同,各有各的别名儿。黑山熊吴大太爷住的地方叫鬼眼崖,离著这里还有千多里路呢,这里却叫作胭脂山。”

  铁芳忽然想起古书上有“焉支山”那个名字,大概即是此地,他不禁又有些发呆驰想。

  那粉菊花却向他脸上指著,笑说:“胭脂山就是我们脸上擦的这胭脂变成的山。”

  沙漠鼠说:“得啦!得啦!你们脸上的胭脂要是变成山,你们娘儿们也就都变成山上的妖精啦!”连赶车的老头子听了都裂著胡子嘴儿直笑,韩铁芳却依然正色。他骑马先进了城,看见城市虽小,人烟却很稠密,车随著他的马后也紧紧地驰来。

  沙漠鼠高声嚷嚷著说:“王老弟你快站住马吧!”

  粉菊花也失声儿带笑著说:“到了到了,你真是一头瞎骆驼,胡拉乱走。”

  铁芳在前面下了马,回头一看,只见车已停在一家店房的门前了,店里的伙计出来好几个,都跟沙漠鼠打打闹闹,铁芳也牵著马过来。有个抽旱烟袋的,大约是店掌柜,手指著铁芳问说:“这人是谁?”

  粉菊花答说:“这是我的小当家的!”

  店掌柜把手作出龟形放在沙漠鼠的头上,沙漠鼠却连说:“别闹!别闹!”脸色发白,显出来精神紧张的样子,进店里找了两间房子,一间较为宽大敞亮,可以摆得下一桌酒。

  沙漠鼠忙把铁芳拉到屋中,悄声地说:“现在我可要邀请那两个人去啦,您得再拿出点银子来,我叫伙计们给炒了几样菜,预备些酒,那两个人来时,我跟菊花儿作陪,给你们见见面。”

  铁若问说:“那两个人叫甚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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