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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我恨“虚假”,更恨一切不属于“真”的东西,一个人如果染上了虚假,正像一杯走了味的烈酒,我不知道那和白水又有什么分别?

  “坦白”、“真诚”是人类的良知,如果人们公认这两者也是美德的话,为什么不能坦白真诚一下?

  可怜的江雪勤,她正是那时代里一个典型的夹缝儿人物,她既无绝大的能力,跳出她所认为拘缚自己于不幸愁苦的漩涡;可是更没有勇气,制止她发自内心真美的感情,她就是这么的折磨着她自己。

  所以当她委屈不宁的目光,接触到另外那个同自己一样不幸的年轻人管照夕时,她的不宁情绪,更是难以抑制了……

  她抽搐道:“照夕……你看你的肩膀,你也受伤了……”

  照夕苦笑了笑,道:“无妨……”

  他那锋利的目光,在这一霎时之间,几乎已洞悉了雪勤的心,当然雪勤所给予楚少秋那有限的温情,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像是一种感情的虐待。可是这种“虐待”,他却是无权予以干涉的;甚至于他连表示在脸上的权力也是不该的!

  他这一刹那,内心的痛苦感受,几乎可以说是已到了饱和的地步,同时更似有一种羞辱的感觉。如果说去侵占一个奸诈如楚少秋之类的妻子,对于自己,那正是一种羞辱。

  这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几乎令他牵恨到雪勤,如果她还知什么是羞耻的话,她又怎能在这地方,多停留一分钟?

  秋夜的凉风,战瑟着他几乎瘫软的身子,他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身体摇摇欲坠,对于这种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他也是没有能力去抗拒。可见“痛苦”之于人,只要它选择了你,你是没有权力去拒绝它的,一如刚强英勇的管照夕,也不能例外。

  朦胧之中,他似乎听到雪勤的泣诉,可是那娓娓动听的声音,再也不能打入他的内心了。在扑面的夜风里,他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对付眼前的局面,他似乎应该坚强些,可是又能如何呢?

  当他重新把目光回到原处时,原来竟失去了二人的踪影,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踉踉跄跄走回房去,肩上的鲜血,把整个半面衣服全都染红了。他走到灯下,把灯光拨亮了些,可是这只左手,竟是酸痛得抬也抬不起来了,他奇怪着,方才仍能和人动手,想不到这一会儿,竟是连举手都难了。

  费了半天劲,总算把衣服脱下来了,一个人坐在床头上,只是发呆。忽然门开了,探出念雪微嫌蓬乱的头,睡眼惺忪地向内望了望,一只小手揉了一下眼睛道:“少爷!你怎么不睡?这都什么时候了呀?”

  照夕不由一惊,方想掩饰肩上的伤,不想却为念雪发现,她猛然吓得呀了一声,全身颤抖道:“少爷……啊……不好了呀!”

  照夕见她竟吓得叫嚷了起来,不由忙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子道:“念雪!不许叫!”

  念雪忙用手捂着嘴,睁着骨碌碌的一双大眸子,惊吓地道:“好……好……可是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可吓死我了……啊哟哟……”

  照夕遂放开了她的手,微微皱了一下眉道:“没有什么,只是一点轻伤,你可不要大惊小怪,等会儿惊动了老爷太太可不大好……”

  念雪只是连连点着头,皱着两道眉毛,一面咧着小嘴道:“你怎么也不找大夫看看呢?这不要痛死了?”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还直想哭,照夕不由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怕!我没有什么事,来!你帮着我,给我敷上药缠些布也就没事了!”

  念雪连连点头道:“好!你等着我,我去拿布和棉花。”

  说着转身就跑,照夕一嘱咐道:“记住!不许叫外人知道!”

  念雪口中答道:“我知道!”说着一溜烟就跑了,照夕微微叹息了一声,找出了一些刀伤药,心中默默想道:“想不到回家之后,竟是两次三番的出事,病才好了,又受伤了……唉,莫怪古人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啊!”

  他这样想着心思,却见室门开处,由外匆匆跑进来两个女孩,正是思云念雪这两个丫鬟。她俩干什么都在一块,倒是从不分家。

  照夕狠狠地瞪着念雪,还没说话,她却先道:“我把云姐叫起来了,就我们俩知道。”

  思云早不待吩咐已跑上前,趴在照夕肩上边看边啧着嘴道:“我的妈呀!流这么多血呀!”

  照夕望着二人道:“你们帮我包扎一下,没什么关系,你们看还会动,没什么了不起!”

  边说着还抬了一下左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思云却抖着声音道:“少爷也真可怜,回来才几天,又生病……现在差一点儿连命也叫贼杀了。”

  照夕本还想不出一个什么受伤的理由,此时为思云这么一说,不由马上叹了一口气,接口道:“这贼真可恨,他偷我的宝剑,被我抢回来了,却想不到被他刺了一剑。”

  两个丫鬟信以为真,各自睁着一双大眸子,满脸惊恐之态地听着,思云吓得捂着心口道:“哦!赶明了几个叫老爷多派几个人护院打更,人一多,那贼就不敢来了。”

  照夕摇头道:“这件事你们两个千万不许对任何人说,我自有处理办法,你们听到了没有?”

  思云傻傻地点着头,念雪却扯了她一下道:“你不要光顾了说话,我们快给他上药吧!”

  两个丫鬟本是同照夕一块长大的,素日亲如手足,看着照夕伤成这样,自然由不住心里难受。二人边洗扎着,尚自骂不绝口,念雪嘟嚷道:“这该死的臭贼心真狠,这一剑刺得可真不轻啊!”

  思云也耸着小鼻子道:“要是捉住他,往他鼻子里灌水,把他吊在树上揍他!”

  念雪哼一声道:“哼!没这么便宜!往他鼻子里灌尿、灌辣椒油……”

  思云还红着眼圈道:“灌尿那多臭呀?”

  念雪耸了一下秀眉,气愤地道:“就是教他尝尝臭嘛!”

  照夕听二女一答一问,天真毕现,不由忍不住笑了,一面道:“你们乱说些什么?也不嫌难听?”

  念雪红着睑半笑道:“谁叫他坏呢!他坏,我们就这么摆布他!”

  思云也笑道:“要不怎么叫他臭贼呢!”

  照夕被她们这一说笑,倒暂时忘了疼痛,随着伤口已为二女包扎好了,只觉得伤处凉凉的,并没有什么痛苦。当时看了看窗外,夜浓如墨,离着天明,约还有一段长久的时间,不由对思云、念雪道:“你们两个可以回去睡了,现在没事了!”

  念雪摇了摇头,皱着眉道:“我不走,要是贼又来了呢?”

  照夕也笑道:“不会!不会!就是贼来了你们又能管什么事?不怕被贼给杀了?”

  二女吓得各自一缩脖子,照夕又连连催促,她二人才挺不愿意地离开了。

  照夕待二女走后,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到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感伤不已。他脑子里想着江雪勤方才的影子,愈是辗转榻上不能入睡,忽然他想到了雪勤所说的有关丁裳的事,不禁心中一动,暗忖:“听雪勤口气,似乎已经见过了丁裳,可是她们两个怎么会认识呢?这可真是怪事!”

  一想到丁裳,才又想到来到北京已达月余,竟是没有再见到她了。这女孩心直口快,别是她在雪勤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值得她在雪勤面前讲的呢?何况雪勤今日已是有夫之妇,难道我还能再对她有什么企图么?

  他心里愈想愈烦,愈烦愈想,不知不觉天可就渐渐亮了,竟是整整一夜没有合眼。起床之后,在书房行了一个时辰的坐功,勉强把心思定了下来,可是那只左肩,竟比昨夜更加疼痛,仿佛肿了好些,举动一下都感到十分不方便。

  如此一来,他也不便出门了,一连在家养了好几天,天天换药,好在仅仅伤及皮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养几天也就好了。

  可是他的心情,也就更愁苦了,同时距离着省试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父亲对于这个考试很重视,照夕因不愿让老父失望,所以空闲的时间,也常把些经史子集看看,以备能金榜题名。

  其实他内心深处,何尝会有一些名利之心呢?回北京只是短短月余的时间,已令他感到厌倦了,他决心一待考试之后,自己就束装远行,游侠江湖。尤其是那地洞中的雁先生,他嘱咐自己好几项工作,也是不容忘怀的事情,要赶快完成!

  想到这里,他似乎又能立刻把眼前的愁云惨雾暂时忘了,想到未来江湖中咤叱风云的事迹,也颇能令他振奋,试想如“淮上三子”之类的武林奇人,如能败在自己掌下,那是一份什么样的光荣呢?

  这么想着,他似乎心情开朗了许多,长日漫漫,一个人关在屋中也不是味儿,他想到了申屠雷。这么多日子了他也不来,趁今日无事,不如到他那去一趟,顺便拜见他叔父一下,自己返家后,还没有去拜访过人家,也是太失礼了些。

  他决定了之后,遂换了一身轻绸衣裳,戴了一顶细草编织的小便帽,把头发理了一下,叫思云到内宅去备了小盒点心,用讲究的红纸包上。又招呼马僮备好了马,喜孜孜地上了马,马僮儿快腿张递上小马鞭,咧着嘴笑问道:“二爷!你老可别跑远了,要小的跟着不要?”

  照夕摇了摇头道:“你跟着算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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