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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他说着方自带过马首,却见念雪由内揭开帘子跑出来,边跑边道:“少爷!太太关照说不要跑远了,还问你是上哪去?”

  照夕含笑边行道:“你告诉太太,就说我去申屠相公家,晚上就回来,不要等我开饭了。”

  他说着抖动马缰,徐徐出了大门,只见当空的骄阳仍是十分火热,虽然已是初秋的日子了,可是也只有早晚才能令人觉得有些凉意。像现在这个时候,还是热得了不得,马路上人也不多,做生意的店铺,门口都搭着席棚,有几个掌柜的,也都是手摇着芭蕉大扇,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棚下,东看看西瞧瞧,生意也稀淡得很!

  照夕单人独骑,人英马骏,在马路上这一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出了东四牌楼,路面加宽,他就把马加了一鞭,那就行得愈发快了。

  他在马上坐着,迎面的风吹着他的脸,觉得很是舒服。多日以来,心情还没有像今日这一刻,这么舒畅过,两旁的柳树、铺子,向后面飞快地疾驰着。正北面有座酒楼,还飘着杏黄的酒旗子,上面写着诗句,诸如“李白斗酒诗百篇”、“劝君一醉解千愁”等的句子,很代表着一些古意!

  照夕看着酒旗上的诗句,心情很是得意,转眼之间,已到了西城,申屠雷住的是“大娘胡同”,一问也就知道了。

  照夕找到了门口,见是一座很旧式的房子,但占地很大,门前有两块上马石。大门是红色,可是油漆多已脱落,现出斑斑点点的痕迹。

  大门左右有两棵老大的杨槐树,枝叶很茂盛地挺生着,象征一些勃勃的新生之意,可是那褪了色的大门,又似乎给人以消极悲哀的感觉。

  照夕在门前下了马,走到门前,轻轻叩了两下门环,朗声道:“府上有人在么?”

  就闻有人在里面咳嗽着,用苍老的声音道:“谁呀?我们老爷不在!”

  照夕忙笑了笑道:“我是来拜访一位申屠雷相公的,请开开门吧!”

  过了一会儿,门就打开了,走出了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头子,弯着腰,还有一条腿不大得劲,他一面扣着上身衣裳的扣子,一面上下打量着照夕,道:“你不是前门大街钱庄子上来的人,找我们老爷要账来了?”

  照夕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什么钱庄上的人,我和申屠相公是好朋友,今天是特意来拜访他的!”

  老人脸上这才露了些笑容,一面抱着双手笑道:“罪过!罪过!这位公子你快请进吧!侄少爷正在家念书呢!老爷不许他出门,听说要考试了!”

  照夕含笑进门,那老人又出去把马牵进来,一面上下看着那匹马,口中道:“这马是大宛的青老虎吧?”

  照夕想不到他还是行家,就回头笑道:“老人家,你眼力不差啊!”

  老头嘻嘻一笑道:“过奖!过奖!想当初我们老爷在云南做道台的时候,什么名马我没见过?那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唉!谁想到他老人家当了这个穷侍郎,官是不小,可就是不见有银子,如今退休了,愈发得紧了。一大家人连吃带用,哪一个月不得超支一二百银子?”

  说着还连连地叹着气,似乎有些“不堪回首话当年”的感觉呢!

  照夕也不敢多问了,怕把他的话匣子打开了没完,当时笑着把手中点心盒子递上,还有自己的名帖也一并附上,抱拳道:“麻烦你往里传一声吧!”

  这老人把名帖拿得远远地,挤着眉毛看了看,忽然含笑道:“哦!你老是豹子胡同的管公子?我是久仰了。你老请!请!”

  照夕含笑道:“不敢!不敢!”

  那老人才把马拉到一边,又跛着腿过来,带着照夕往内院走去。照夕见庭院中名花甚多,紫红墨黄不一,多已开放,墙边的夹竹桃更是红如落日的晚霞。廊子吊着八九个鸟笼子,有画眉也有八哥,咭咭呱呱叫得甚是热闹。一座葡萄架子,葡萄藤子却已枯死,主人倒似能将就材料,改种别物,垂着十来根丝瓜。

  这是一副新秋的图画,人们在秋日里似乎总有些怠倦的莫名的感觉;而这败落中衰的大户,更把一副萧条怅惆的秋景,写露得太实在了!

  看门的老人,带着照夕进了一进院子,在客厅前站住脚笑道:“管相公请稍待,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照夕含笑点首,老人就一拐一颠地掀开了帘子进去了,这时却有一阵朗朗的书声,直由内室传出,声调主吭,音韵分明,念的却是那篇众所周知的《岳阳楼记》,十分动听。似乎把当初范太守为文的心意,也全由书声之中发泄了出来,这虽是当时仕子无所不精的文章,而这读书人却似儿是能体会其菁!

  照夕正自听得入神,书声忽止,过不一会儿,却见右面厢房竹帘突地卷起,走出申屠雷来,满面惊喜道:“难得!难得!今天是什么风把大哥你这贵客给刮来了!快请进!请进!”

  照夕微微笑道:“好好的一篇《岳阳楼记》却让我给你打断了,真乃罪过!”

  申屠雷哈哈笑道:“市井俗音,岂能入大哥之耳?快请进吧!”

  二人相见把臂问安,一同进厅落座,申屠雷一面扣着上身的扣子,一面细细地打量着照夕道:“怎么几天不见大哥,你又瘦了?唉!你也是太想不开了……”

  照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一言难尽,你是局外人,如何得知这其中的滋味?”

  说着遂一笑道:“不过今日我兄弟不谈这个,我今日一来是看看你,再者还想向令叔大人请安……”

  申屠雷摇了摇头,眉头微皱道:“大哥心意,我一定代为转禀,只因家叔近日来心绪颇恶,终日为市井惹厌,日前又不小心,宿疾发作,现正在后室静养……还是……”

  说着笑了笑,照夕点了点头,面现关切地道:“令叔大人不是一向很安康么?怎会……”

  申屠雷长叹了一声道:“他老人家自去官之后,心情一直不好……日前大概是多食了几块西瓜,以致闹了肚子,须知秋后西瓜多不见佳,他老人家……”

  说着脸色微红地笑了笑,照夕安慰道:“这也是常有之事,暑天西瓜人人贪食,又何独令叔大人一人?只是老年人体力较差,比不得你我年轻人而已!你带我入内瞧瞧他老人家可好?”

  申屠雷不禁脸色微红,窘笑道:“大哥美意,自不便拒绝,只是……”

  照夕含笑站起,拍着他肩笑道:“你也未免太见外了!废话少说,快领我入内拜见去吧!”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好吧!你等我一下!”

  他说起身入内,照夕就打量着这壁上悬挂的字画,一幅郑板桥的竹子,画得苍劲有力,却只是一个条幅,要是一个中堂就好了;一幅文征明的小楷,写的是诸葛亮的《出师表》,可是却因保存不佳,失之过旧,边角都被书虫子咬了;另外有一幅大中堂是唐伯虎画的工笔美儿,倒是一件精品,上面有本朝先皇乾隆的玉玺。总之,主人能收集这些玩意儿,也很不容易了,壁角有一副对子,写的是:“由来淡泊明远志,一生低首拜梅花。”

  没有上款,下款却落着“甲戌危亡之际,冀北申屠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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