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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他在回忆刚才和崔道生的一番辩论。那是在《团结》周刊的每周一次例行的编辑会议上,对于目前上海战局的分析,陈克明发见了崔道生的见解非但有错误,而且透露了很危险的倾向。但是最使陈克明忿激的,还是崔道生那种专横的作风。当辩论到理穷辞屈的时候,崔道生忽然负气地说:“除非我不当编辑人,不然,我的职权是不能侵犯的;我有权选择稿件,和我主张不合的文章我自然可以拒绝。”

  陈克明冷冷地笑了笑,心里想道:“这是很恶劣的态度!”但随即他又痛苦地皱了眉头,自己责备自己道:“我也有错误,我看错了人了!当时只看到崔道生反日很坚决,却没有看出他的头脑是这样不民主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呢?”陈克明焦灼地站起来,拿了帽子,而且把电灯也关熄了,但突然一转念,又把帽子放下,走去歪在床上,再冷静地考虑最妥当的办法。

  窗外的雨声现在加大了,但天色却比刚才开朗得多了。风又转了方向,风扑打那开着的玻璃窗猎猎地响,斜雨脚也飘进来了。陈克明起来关了这一扇窗,然后又去把对面的那一扇开了。他当窗而立,惘然望着天空。他所考虑的问题还没得到结论,可是他把崔道生的思想与为人却看得更清楚了。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陈克明的思索。他转身慢慢地把门开了,却看见那俊俏女仆似笑非笑递上一张小小的纸片。纸上的字迹十分潦草,可以想见那人写的时候既不耐烦而又慌张。陈克明仔细看了好半晌,这才认出是“严洁修”三个字。

  “哦!”陈克明这一声也带几分惊讶,他转眼望住那俊俏的女仆,故意问道:“是一位小姐罢?”

  “是的。在楼下客厅。”

  陈克明略一沉吟,就说道:“好,请她上来罢。”

  俊俏女仆抬眼朝陈克明看了一下,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掠过她那白净的脸庞;她一声不出,转身就走了。

  雨声更大,窗外是一片迷茫。陈克明在房里走来走去,他有点猜不透为什么严洁修在这大雨天赶来,而且又那么慌张,似乎连那俊俏的女仆也都觉得奇怪。

  陈克明正在这样想,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严洁修一跳进门来,手里提着还在滴水的雨衣,东张西望,不知放在哪里好,口里却在说:“啊,这么狭长的一条,对面窗,开在中间,啊,滑稽啊!”终于她在门背,找到衣钩,把雨衣挂好,就去坐在小书桌面前,一手抚着心口,却不说话。

  “怎么?又是碰到了什么狗罢?”陈克明微笑着问,那态度就好像对一个受了惊的孩子说:小宝宝,不要怕!“狗也罢,狼也罢,我都不怕!”严洁修倔强地回答。“可是,陈先生,您屡次都以为是我的神经过敏,我可不能承认。”

  “当然也不是说你每一次都是神经过敏。”陈克明仍旧微笑着说,在窗前的高背椅上坐下,凝眸看着严洁修,那眼光是十分慈和。

  “我也不曾说过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有人钉我的梢!”严洁修辩论着,也笑了。“而且,陈先生,警告我和苏辛佳要留心看看背后的,是您;第一次发见我和辛佳都长了尾巴的,也是您呀……”

  “算了,算了,”陈克明大笑着摇手。“洁修,你胜利了,我辩不过你。”

  “我不是辩论,”严洁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了,而且把声音放低,“我有问题请教您。我和辛佳释放以后,辛佳的情形怎样暂且不说,至于我呢,最初十来天的确有人在钉我的梢,而且钉的很紧,我相信他们有三四个,轮流换班,专门对付我一个。——陈先生,上一次我告诉您,不是您还笑我神经过敏么?可是近来好像忽然放松了。陈先生,您不要笑,这不是我的神经过敏,当真是放松。但是,今天我发见了一桩怪事情!”

  “刚才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发见的,是不是?”陈克明接口问,会意地笑了笑。他料想严洁修“发见的怪事情”大概是指他的“居停主人”。然而他猜错了!严洁修很气忿地说:

  “我发见罗求知鬼鬼祟祟钉我的梢!”

  严洁修的一对天真而又机警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望住了陈克明,好像在问:这是你意想不到的罢?又好像在叹息:太复杂,太可怕,我简直弄糊涂了。

  “哦!罗求知!”陈克明点着头轻声说,同时在回忆罗求知给自己的印象。“哦,你发见了?”

  “刚才我到苏公馆的时候,罗求知也在;我出来的时候,雨下大了,雇不到车子,刚走到电车站,忽然看见罗求知;我招呼他,可是他往人堆里一钻,就不见了。电车来了,我一看车里挤得满满的,就没有上去,那时候,我又看到了罗求知,他躲躲闪闪,也许以为我还没有看到他,我就犯了疑,我不等电车了,冒雨步行,故意多绕弯子。这可证明了他是在钉我,的确是钉我!”

  严洁修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停止,她那大眼睛亮晶晶地始终望住了陈克明。然而陈克明默默地听着,脸色跟平常一样冷静。

  “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严洁修接着说,忽然高兴地笑了,“我就打算给他一点颜色看。我还是步行,一直朝这里走,离这儿不远的转角上,不是有一家糖果店么?我进去等着。他要是跟上来,我就要不客气了,——戳穿他的假面具。罗求知果然不知道我躲在那店里,他一路东张西望,想来他很着急,怎么我忽然不见了?一会儿工夫,他走到那店门前,走过去了,我就跳出来,正想大声叫他,先吓这家伙一跳,不料有一个女人已经当面拦住了他。两个拉拉扯扯,好像劝客,又好像吵架。末了还是那女人得胜了,拉着罗求知往回走。这可轮到我来钉他们了!很可惜,那时雨越来越大,他们两个雇了车子走了,我的计划没有成功。”

  严洁修跑到房门边,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果,回到原处坐下,把糖果递给陈克明,笑了笑又说道:“要不是下雨,我一定可以探明那个女的是什么路数;可是马路上简直没有车子。我只看清了那女的是蟹壳面孔,打扮得妖里妖气。”

  陈克明嚼着糖果只是沉吟,想着罗求知实在蠢,而严洁修也够淘气,他忍不住失声笑了。

  这当儿,门上又有人轻轻叩着。严洁修看了陈克明一眼,神色又有点不定。

  “进来!”陈克明大声叫着。

  门开了,先探进来的是穿着绣花缎面软底鞋的一只脚,随后才是全身,托着一副茶盘,原来是那个俊俏女仆。她放下茶盘,有意无意地朝严洁修笑了笑。

  “陈先生,”当那女仆走了以后,严洁修忽然问道,“是不是您关照过这里的佣人们,有客来看您,一概挡驾?”

  陈克明惊愕地把眉毛一挺,摇了摇头。

  “那么,是他们捣鬼。他们先说您不在家,后来又向我要名片,可巧我今天没有带……真噜苏,差点儿我发脾气骂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忽然这样谨慎周到。”陈克明微笑着冷冷地说,然后,口气一转,声音也提高了。“可是,洁修,大雨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事情么?一来呢,季真叔跟您打电话没有打通,我就讨了这份差使。二来呢,我闷得慌,……”严洁修一边说,一边交给陈克明一个字条儿,“憋着一肚子的气,一脑袋的问题;可是季真叔忙得很,两三天来,他都和厂里总工程师周先生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不敢打扰他。”

  “好,那么把你的闷气和问题,都告诉我罢,……”陈克明眼看着严季真的字条,口里这样说。“不过,季真忙的是什么呢?”陈克明把字条搁下,抬起眼来,突然口气变得很郑重:“洁修,回头你对季真说,《团结》周刊的事,他在此时出面是很不适宜的,崔道生正想找一个借口,诿卸他的拆台的责任!”

  “他怎样拆台?怎么季真叔一出面他便有了借口?”

  “他以‘不干’为要挟。”

  “不干就让他不干!反正他不过顶一个名。经济是季真叔负责的,拉文章是你负责,跑腿打杂是……”

  严洁修正说得高兴,陈克明早已笑了起来。他用夸奖的目光,看着严洁修,但又用了嘲讽的口气说道:“洁修,你真干脆,痛快。可是,你忘记了什么责任都没有负起来的崔道生,他的算盘是打的很精明的;他为他个人打算,比你为《团结》打算,要精明得多而又多呢!他知道在这时候,我们要是干脆让他这挂名的角色不干了,那就是《团结》完蛋!而且他也知道,我们这些赔钱出力,实际负责的人,一定舍不得《团结》完蛋!”

  “可是,陈先生,我就不懂,……”

  “你不懂为什么当初要请他来当主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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