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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不是。我不懂为什么他不干了,《团结》就完蛋?”

  “因为官方早就存心要封闭这刊物。你换了编辑人,他们正好借此来多方留难。”

  “留难由他们留难,出版我们还是出版,我们是正大光明的!”严洁修两眼放光,很勇敢地说。

  “哦,哦!好孩子!”陈克明忍不住又笑了,“如果大家都讲理,那你和苏辛佳也不会坐牢了!”突然他笑容一敛,凝眸看着严洁修。那眼光带几分慈和,但也带几分忿慨,像是苦闷,但又像是疲倦,同时又这样尖利,使得严洁修低了头不敢回看他。

  一会儿以后,她听得陈克明的声调忽然变得悲凉而坚决,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

  “洁修,你的年纪还小,你的处境又太好,有许多事情;你现在不会理解,也许将来你也不会理解。如果将来你能理解了,你就会知道,不但是我们这一代,恐怕甚至于连你们这一代,都是命定了要背十字架的!人家可以不讲理,我们却不能不处处讲理;我们这样无时无处讲理,人家还要明里压迫,暗里谋害。我们咬牙忍痛,连一声也不哼。洁修,你以为这是不是我们懦怯,我们不勇敢?你看我是不是怯懦的,你看你的季真叔是不是懦怯的?但是我们一切都忍耐了,我们宁愿背十字架!我们要对民族的敌人复仇,我们是顾全大局的。艰难困苦,我们来担当,高官厚禄,人家去享受;我们愿意。为什么?为了一致对外抗战!为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够做自由的人民,不再背我们今天背的十字架!洁修,我们要把我们的勇敢和憎恨都用来对外!”

  陈克明说完,咬着嘴唇笑了笑,起身走了一步,却又坐下。严洁修抬起头来,她的两眼已经红红的了,看见陈克明注意地对她看着,她又把头低下。

  “好孩子,洁修,”陈克明轻轻地抚着严洁修的肩膀,像一位慈母一样温和地说。“没有热烈的感情,我们不会去背十字架,但如果感情脆弱了,要背也背不起来。洁修,我也有女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年纪。我常常这样想:中国的问题应当在我们这一代的手里解决。因为我们是什么艰难困苦都经历过,我们是从血泊里过来的。你们这一代的血汗应当用在建设方面。可是,洁修,恐怕不幸我这想法还是太乐观!”

  这时候,严洁修的眼泪已夺眶而出,但是她陡然用劲忍住了,仰脸说道:“陈先生,我告诉您,苏辛佳有一个计划。不过,您可不要告诉苏老伯啊,辛佳只悄悄地对我一个人说。

  她想到北方去!”

  “哦!”陈克明淡淡一笑,好像早已知道了苏辛佳这所谓计划,反问道:“去找八路军罢?”

  “您是不赞成的?陈先生。”

  陈克明摇了摇头,还没回答,严洁修又说:“您要批评她一时感情冲动?咳,季真叔也这样说。可是你们都不了解。辛佳不是冲动,她和我有过一次长谈。”

  “几时呢?恐怕是前天罢?”

  “那么,陈先生,她也告诉了您了?”

  陈克明微笑点头,可没有表示意见。

  严洁修迟疑地望着陈克明的面孔,似乎在等他开口,但又不耐烦,忽然叹了口气,她轻声地好像对自己说:“我们帮他们募捐,可是我们带了东西要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他们就不欢迎。爸爸说我募捐也是多事,大伯父说募捐只管募捐,捐到了钱应当交给政府。他这话,就跟那猫脸的什么秘书一鼻孔出气,可是我看准了那猫脸的是十足的坏蛋!本来我还问过自己:到伤兵医院慰劳一次,上难民收容所看一看,这有什么了不起?这就算是帮助了抗战?可是现在,既然他们不许我们做,我就觉得那些都是有意义的!”说到这里,她兴奋地跳起来,靠在陈克明肩头,对着他的耳朵,装作十分机密似的问道:

  “季真叔不肯告诉我,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在干一件秘密,而且,陈先生,您是参加了的,您赞成不赞成我来帮忙呢?”

  陈克明一怔,摸不着头绪,然而他立即省悟到,这也许是严洁修的神经攻势,——这女孩子比苏辛佳调皮。他笑了笑,答道:“你都知道了,还用我说!”

  “那么您赞成了,我也算一个。”

  “算什么?”

  “嗳,嗳,反正您赞成了,我不管!”严洁修撒娇地说,抬头看窗外,转身似乎想走了,可又坐下,老气横秋地发议论道:“辛佳的想法,我也是反对的。要是有意思的话,到处都有意思;这里有看不顺眼的,到了北方也有的顺眼,有的不顺眼。陈先生,请您指教,我这意见对不对?”

  陈克明不回答,望着严洁修只是微笑。

  一个中年人的微笑常因对象不同而意义亦大有分别,然而对于年轻人,陈克明的微笑照例几乎只有一种意义,这是严洁修一向知道的,如果翻译成一句话,这就是“哦,简直像个有经验的大人了!”当然这里包含着夸奖的成分。但现在严洁修却不那么想,她立刻提出了抗议:

  “陈先生,我不赞成您老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没有料到严洁修会发生反感,陈克明忍不住失声笑了;但也马上收住了笑容,郑重地回答:“不!洁修,你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你太像一个世故太深的大孩子!”

  “我不承认!”严洁修撅起嘴唇摇了摇头。

  “不承认就好了。可是,洁修,你说老实话,你还没到北方去过,你怎么就知道那边有顺眼的,也有不顺眼的?这恐怕是别人的意见,给你拾到了罢?”

  严洁修脸上有点红了,她那意见确是拾来的。这是昨天她的父亲对罗任甫说的。这一位新近“看”过了汉口、郑州、西安三处的工业,而刚回上海来的大华厂的经理,昨晚在严府谈他的考察所得,很有些“惊人”的议论,而且和严氏昆仲发生了辩驳。最后收场,就是严仲平发表了他的“有顺眼,也有不顺眼”的警句。对于父亲的这一句话,严洁修觉得很对,因而就记住了;但现在被陈克明一下就点破,她倒不肯痛痛快快承认。

  “不管是谁的意见,”严洁修故意顽皮地大声笑着,掩饰她的忸怩,“请您先批评一番,这是对呢不对?”

  “这句话本身是对的。宇宙尚且有缺点,世界上并无全知全能的上帝。可是,把这句话应用到事实,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不顺眼的是些什么事呢?谁看了不顺眼呢?不顺眼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以,就让我忘记了这句话罢!”严洁修赶快接口说。显然,这并不是诚心诚意佩服。这不过是对于陈克明表示敬意,而且她也没有兴趣深入去讨论。

  陈克明也懂得这意思,他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却望住了严洁修,又微微一笑。

  “陈先生!”严洁修避开了陈克明的眼光,讪答答地轻声说,“您这样看我干么?”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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