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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姑且让别人去接洽,如果她仍旧不肯,岂不是你们两位到底胜利了?”

  坐在周平权对面的一位陶教员用了商量的口吻。可是周平权并没理睬他。现在秩序完全乱了。从针锋相对的辩论变而为错综的嚷闹,又成为一对一对的随便发言。自始即在静听的陆校长此时只瞪大了眼睛,急忙地从这个脸孔看到那个脸孔。赵佩珊缩在桌子角,惟恐又演出那天醍醐阁里的事来。钱麻子又在那里“喊口令”;没有人听他,也没有人禁止他。这个关系着全校“存亡问题”的庄严的会议陷入了可悲的命运了。

  最后决定了再由陆校长询问梅女士的态度,下次开会报告。大家这才松了口气,似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会场是静些了,应该还有什么事要讨论罢,可是晚饭铃响了,谁也不愿意再多坐,会议就此告终。

  饭后,李无忌垂着头在校门前梧桐树下徘徊。风吹落那些残存得不多的梧桐叶,飒飒地作响。李无忌时时瞧手腕上的表,又望着那条从校门直窜出去穿进一簇灰黑的矮小民房的石板路。他有许多杂乱的感想,但是没有一个肯在他脑膜上多留几分钟。秋风把他的乱蓬蓬的头发吹落到眼角,他时时得用劲挺脖子将它们掀回去。这又加重了他的头脑的晕胀。实在可以说还不如回去躺在床上舒服些,可是他宁愿这样站着暴露在夜的秋风里;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赶他出卧房来,而且非到校门外不可。他靠在一棵梧桐树旁,用指甲刮着树干上的粗皮,心里自问为什么如此心里不宁;他给自己想了许多理由,又自己否认。然而有一个早就被他压住在心深处的东西却始终不曾升透到他此时的意念里。使他怅惘的就是这东西:今天还不曾见过梅女士。他近来时时自己克制着不要多想念梅女士。他是用了极强的力量去克制的,但结果只造成了他近来的心神怔忡不宁。现在他又在这病态中。

  一阵风来吹得他打冷噤。他移到一棵较大的树下,继续和自己的病态斗争。似乎那冷风激清了他的神经,他可以有十分钟以上连续的沉思了。他想着一篇新读过的小说的内容了。却突然一片闹声又惊醒了他。两匹马闯到他面前立定。月光下他看见为首一匹马上的人抿着嘴笑,是梅女士!

  护送来的马弁引着那空马回去了。梅女士走到李无忌跟前,温柔地瞅着他。轻微的喘息送一些香喷喷的酒气到李无忌脸上。

  “想不到是你站在这里。正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虽然嗅着那酒气有些不高兴,李无忌仍旧点头;并非因为他不喜欢酒,却是不喜欢那酒的根原,他知道梅女士刚从什么地方来。

  “这里的谣言已经跑到惠师长的耳朵里——”

  “讲一点惠师长以外的事罢,梅!”

  李无忌抢着说;他再也忍耐不下了,听到这名字,他就心痛。

  这样的软钉子,在梅女士还是第一次碰到,但是她并没生气,很了解似的一笑,不再往下说,只是坦白的眼光射在李无忌脸上。

  “我也有几句话告诉你。如果——你——”

  现在是梅女士点头,又抿着嘴笑;从李无忌那吞吐的口吻里,她就料到大概又是那套说过不止一次而且她也不止一次表示过不愿再听的话语,可是现在,她又打算耐烦地再听一次。

  “如果你醉了,那就留到明天再说,也可以。……你一点醉意也没有么?好!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这个学校,应该维持下去呢,还是简直的丢开手?换句话说,由我们在这里办,究竟有什么意思没有?”

  “为什么你忽然想到这一点呢?哦,你也担心外边的谣言,像张逸芳她们所说,有人想借此抢这学校去,你们实在是多心!人家抢不了你们的。”

  这最后一句是用了摇曳的声浪说出来,并且梅女士又那么异样地笑,所以李无忌觉得很难受;他皱了眉头,紧瞅着梅女士,他嘴角边的肌肉也起了抽搐。梅女士却不曾注意到,看见李无忌不出声,她又坦然接下去说:

  “刚才我说有几句话要告诉你,可是你不愿意听。你好像一个守旧的老子,看见女儿回来晚了,就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吓嘻!你不愿意听什么惠师长,可是我不得不又要说一次;他早就听得这一次的谣言,也知道有县中方面的人在背后鼓动,他不赞成县中。只要这里登一个启事辟谣,他就可以堵住那些讨厌的嘴巴。你看,是不是人家抢不了你们的?”

  似乎想回避任何直接的回答,李无忌只在鼻孔里响了一声,用他的挺脖子的老方法将头发掀往后些。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地说:

  “什么谣言,我们暂且不谈。只是就理论上讲,对于我刚才的问题,你有什么意见?”

  “我只有消极的意见。我觉得,假使换了别人来办时,也未必比我们坏。”

  “这个,就是说,你可以赞成反对派?”

  “也并不是一定赞成。我只觉得我们和反对派原来没有多大差别。”

  李无忌的脸色变了。他万料不到有这样一句话。即使他常常要发牢骚,称自己的学校为“古庙”,是“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但是他亦不肯承认竟和反对派没有多大差别。他尖利地对梅女士瞥了一眼,回响似的叫起来:

  “没有多大差别?”

  “可不是!你没有听到外边人的一句话么!他们说:县中和我们,课程是一样的,教科书也是一样的,所不同者,我们这里的男女教员会在忠山喝酒过夜。自然这句话带几分侮蔑,但是我们也该回头自己反省,除了新式的男女关系而外,究竟我们有什么地方和县中不一样呵!说我们办的是新教育,他们何尝不是;我们用道尔顿制,他们也用;说我们不徒是形式,还有精神么,好,我们的学生也会在课堂上打瞌睡,偷写私信,并且还有斗纸牌那一类的事!实实在在,我们并没有什么特点,除了双十节钱麻子会排灯字。”

  “还有,梅女士会走司令部衙门!”

  李无忌狞笑着加一句。但随即转成了庄严的面容,接下去说:

  “你的批评,也有半面的真理;但是正因为我们有新式的男女关系,所以我们全般的表面工作便和他们的绝对不同。办新教育不仅是改新了课程就算数,还需要新的生活方式做实际的榜样。没有了这个新的生活方式,只是趋时盗名骗人而已。”

  梅女士微笑摇头,又轻轻地将她的细白牙齿咬着嘴唇。

  “譬如你,没有了你的新人生观,那么你近来的行动,也便成为无聊!极顶的无聊!”

  梅女士一怔,感觉到虫螫似的反讽,脸上发烧了;然而还是笑着回答:

  “你又是替我不放心!”

  “不敢再不放心。只觉得你——无乃太不宝贵自己的时间和精神。”

  没有回答。在苍茫的夜气中,梅女士的酡红的俏脸突然成了灰白,一对发光的眼睛闪闪地溜动,似乎在找寻什么只能想像而不可名说的憧憬,她的小嘴唇闭得紧紧地。李无忌的话使她伤心。她简直不明白这误解怎样会产生。她将是永久的孤独者,永久没有一个了解她的人么?她不信!但如果不得不信时,她也不求信于人!这样火剌剌地想着,她挺直了身体,坚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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