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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始终误解也没有法子!”

  “敢说我不是误解!我常常这样想:这里有一位女士,她的聪明美貌足可以颠倒一切男子,她的坚强意志,又可以玩弄一切男子,她的彻底的思想破弃一切束缚,她的生活权利的觉悟,又使她追逐一切快乐!她是个新女子,她会开辟一条最快意最舒服的路给自己,然而她至终不过是于人无益,于己有损!”

  没有回答。梅女士看见李无忌的长头发的脑袋往后仰靠在梧桐树干上,嘴角边浮着异样的讽刺的微笑。

  忽然一片云来,遮没半个月亮。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冷风猎猎地摇撼梧桐树的裸枝。然后破空腾起一声魅人的长笑,梅女士的浅色衣裳划破了黑暗,闪电一般钻进了学校的大门。

  回到自己房里后,梅女士就睡觉,照例倚在枕上先看几页书。是卡本忒(Carpenter)的《Love’s Coming of Age》的译本叫做《爱的成年》。像小车行在石子路上似的,那些生硬的字句在梅女士脑皮上格格地碾过,使她异常难受。几分钟后,她头痛了;丢开《爱的成年》,随手换一本来,却是有名的《侠隐记》。当然是滑溜地看下去了,但是字句的意义却又从她眼前逃走,只是一些人名——达特安,颇图斯,邦那素,红衣主教,在她意识上起反应。最后是连《侠隐记》也丢开,她吹灭洋油灯,闭着眼准备睡眠了。

  一圈黄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时,就没有了,接着是各种声音。风吹来落叶打着玻璃窗,仿佛是急雨。隔房的赵佩珊还在悉悉索索地响动。梅女士自己的耳朵里又有些嗡嗡然的闹声。那又隐隐然成为许多人的话语。多么无聊呵,这些扰人清睡的东西!梅女士很生气似的翻过身去,将脸埋在枕头里,窒息的热闷将那嗡嗡然的杂音赶走了。再露出脸来清快地呼吸时,她听得枕畔手表的清晰匀整的轮机声。她静听了一会儿,猛想起成都家里她那心爱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时辰钟。知道这小东西还在不?也许和主人同一命运!于是她又想到那边有关系的一切,想到了父亲。但是这些相别不久的过去,都像数十年以前的陈迹,只留得烟雾一样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热闹了,太变幻了,一天仿佛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声吹断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着“Quick march”呵!她也看见了那些纵列的队伍呢!那不是杨小姐挽着她的手?恍惚间她又在惠公馆的内客厅,正谦逊地笑着,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发髻。短小精干的惠师长在旁边苦苦地催逼,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剪得不好,不要你赔。将来买到了那些家伙,我要她们开一个理发铺子,专剪女人们的发髻,就请你做掌柜。哈哈,不是说玩呢!这叫做一举两得,又鼓吹女子剪发,又提倡女子职业!”

  然后是一大绺黑头发从她手里掉下。她看见自己的手很敏捷,剪刀声扎扎地响,头发就像乱茅草似的在她脚边厚积起来。她被困在头发的阵雨里了!黑的,黄的,灰的,箭一般的短头发,都向她身上射,几乎将她陷埋,她苦恼地挣扎着,在这发堆里爬;突又眼前一亮,两位夫人的雪白的光头端端正正摆在她面前;抚摸着这两颗头的,是惠师长和杨小姐,哈哈地狂笑着。

  梅女士瞿然惊跳醒来,狂笑尚在她耳朵里旋转。不过是一个梦!她松一口气,不禁独自笑了。是梦才这么荒唐呵!今晚上在惠公馆里,她确是替惠师长的两位夫人剪了发,却不是那样狂乱的剪发。

  疏星的寒光从窗外进来。风依然呼啸着。只有风。此外一切都死寂!

  接着来了萧索阑珊的几天。像受了什么刺戟似的,梅女士忽然戴着一付沉思熟虑的面孔。女同事们——尤其是周平权,——也拿出了初开学时对于梅女士的客气态度。几个月来渐就融洽的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一下子又变成了僵硬。可是男先生方面却正相反:除了李无忌是例外,其余的他们都加倍地热心和梅女士往来。首先是陆校长因了谣言问题对梅女士有一次“恳谈”,其次是吴醒川,钱麻子,姓胡的国文教员,姓陶的教员,都轮流地找机会来闲谈了。在教员休息室,游艺室,小学部教室前,或是校门口,梅女士常常被拦住了交换几句不相干的话。三四天以后,连这样的新流行语也发生了:女教员是“反梅派”,男教员是“拥梅派”;而头发蓬松像女子的男教员李无忌却是唯一的中立者。

  这个新现象只使梅女士觉得厌烦。她常有的温柔的抿着嘴笑,渐渐带些冷酷的意思了。但在受者,还是很欣然。她不很明白这些“拥梅派”到底有什么目的。多么怯弱呀,这班俗物!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敢在梅女士跟前表白自己的野心有怎样大,似乎只因太闲了,必得做个“拥梅派”以自消遣。

  当然更没有一个可说是了解她。

  然而这样无聊的人却又一天一天增多了。称为反对派的县中里的教员也来攒嘬这位全城的明星了。当陆校长他们对忠山事件发了个“辟谣”的启事后,县中的几位教员为的要得这方面的谅解,便和钱麻子他们联欢,遂也和梅女士“社交公开”起来。到底他们也不肯不做新派!

  这一般外来的献媚者激成了意外的变动。仿佛是一致御外,李无忌不复“中立”,女教员们也取消了僵冷的表情,照旧和梅女士融融泄泄。经过一星期多的病态的隔离,终于走近梅女士的李无忌,还是满身的“不放心”;他又从嘴巴里拉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

  “上次我说县中的人附和新思潮不是出于本心,然而你不相信;现在他们和你亲近,也有目的!”

  “是来引诱我罢?好像承你批评过我是不受引诱的呢!”

  梅女士软笑着巧妙地说,心里可怜这位蓬头发的男子,却又觉得他太是腻漉漉地庸碌而可厌。

  “啊,啊;不是的。他们是听到了一种传言,所以预先来和你联络。”

  “什么传言?”

  “真假,我是不知道。但很有些人说下学期的县中校长已经内定了是你。”

  突然梅女士狂笑了。这也居然跑到人人的口头上么?消息家的本领真不差,她敛住了笑容,很庄严地回答:

  “那不过是惠公馆客厅里的一句笑话,也值得他们认真!告诉你实在情形罢。那天——就是你们开会争论我是不是公敌的一天,杨小姐谈起了县中和这里的暗斗,惠师长很不以为然,曾经说了那样一句话。过后谁也不放在心上,真料不到又会成了谣言。”

  “如果是事实,你怎么办?”

  梅女士瞅着李无忌好半晌,竟没有回答,微笑着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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