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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梅女士很了解似的瞅他一眼,就跟他赶上一辆将要开的电车。

  电车是向西去的,到第一个站停下来时,有人从窗外掷进一叠纸,恰好落在梅女士身上。梅女士拿起一张来看,还是关于“国民会议”的传单,下署“上海各界促进国民会议联合会”的名儿。于是同孚路那所房子又在梅女士心头一闪。她抬眼望梁刚夫,却见他的嘴角边有笑影,仿佛刚和什么相识者打过招呼。这就牵引起秋敏女士上次替梁刚夫鼓吹的那一番话,轻轻地挝住了梅女士的思索。当真眼前这位颀长的少年是不能等闲看待的么?梅女士不得不想一想如何对付了。

  但在她想好以前,梁刚夫招呼她下车。他们走进一个很干净而阔大的弄堂,在簇新的石库门前站住。梅女士瞥见门上有一块木牌,好像是什么律师办事处。

  梁刚夫住在楼上的厢房。这里都布置得很文雅,而且有些奢华;西式的家具,满满的一架书,没有《得利图》,却有裸体画的铜版图配着精致的木架立在桌子上。

  “此地是新搬进的,所以请你来赏光。”

  这样开始了谈话,很出梅女士意外,梁刚夫竟卸下了往常的冷峭面孔,变成了诙谐。而且素来不大说起的家乡情形,也因梁刚夫的询问而僭居了主要题目。渐渐话又说回上海,梁刚夫燃着第二枝香烟郑重地问:

  “四川是不回去了。在上海干什么呢?有什么计划,有什么方针?”

  “好像对你说过,已经请了人补习法文,打算出洋去。”

  梁刚夫用眉毛笑着,嘴皮上却凸起了不相信的皱纹;他吸进一口烟,慢慢地说:

  “我倒相信,可是你,未必相信鼎鼎大名的梅女士会被书本子捆得紧紧地,竟完全忘记了她是活动的惯客罢!”

  淡淡的红晕在梅女士脸上掠过。她感到梁刚夫的讥讽还有下文,至少是想勾引出她的真意。她故意反问:

  “那么出洋留学简直是无聊?”

  “也不尽是无聊。不过总不能说她们没有附带的目标。臂如,弄一个头衔来预备做公使夫人,或者做女名流。然而你都不像。也许是不屑,也许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也许你不喜欢做梦做得太高兴,总之,你现在的思想合不上这一条路。”

  回答是曳长了的冶笑,突然又收起了笑容,梅女士好像真心地说:

  “既然你这么说,我打销了这个意思;我就在上海看你们的新把戏。”

  梅女士特地把“你们”二字说得很用力,满想看看梁刚夫的细眼睛怎样失却了冷静;她真料不到紧接上来的回答却是这么一句:

  “应该说也来加入我们的新把戏,不要使得你自己太冷静!”

  觉得再兜话圈子便没有味了,梅女士很坦白地点一下头。接着就是梁刚夫一篇外交式的说明。这在梅女士听来,感觉得有两个要点:梁刚夫认识的女朋友,其中也有黄因明,打算组织一个妇女会,正在征求会员;而这妇女会目前的要务便是做国民会议运动,因此希望像梅女士那样的各方面熟人极多而且善于对付官僚政客的老手来帮助进行。

  “想来秋敏也在内罢?”

  看见梁刚夫没有话了,梅女士很随便地问,毫没表示什么态度。

  “谁啊?唔,是张大成的爱人么?也是一个。那么,你已有两个熟人,将来大家见了面,一定还有认识的。”“好罢。将来再见。黄因明知道我的住处,她可以来找我。”

  梅女士站起来说,再向这华丽的房间溜了一眼,就走了。

  时候是将近午刻。马路上照常流动着都市的匆忙和杂乱。梅女士改乘了人力车回寓去,路上看见两个“拾荒”的江北孩子扭住了小辫子打架,一厚叠纸片在他们的泥脚下踏得粉碎;另一个大些的孩子在旁边拍手笑着高喊:“打得好!踏得好!踏烂了,大家都没得!”梅女士斜过眼去带便瞧一下,觉得那些纸片就是两三小时前在码头上分散的传单。她的心忽然阴暗起来了。怅惘的情绪一直送她到家。

  当天下午,黄因明就找了来。开头就是妇女会的事,黄因明认定了梅女士已是个中人似的,将如何着手组织,现在怎样活动,将来有何目标,等等,都很具体地说了一遍。她的坦白和热忱,给梅女士一个很好的印象,然而并不完全消灭了梅女士在路上惹来的惆怅。静静儿等候黄因明说完,梅女士就提起路上所见的事情,口吻间显然流露出若干失望来。

  “这也是意中事呀。我们不能太奢望,以为每一粒种子必落在肥土里生根长芽。自然中间免不了有损失,自然有些种子是落在沙地上了,或是被鸟雀啄食去了,我们应该有勇气来估量这些损失。”

  黄因明很兴奋地回答。这几句话还是前天她从梁刚夫那里听来的,现在恰好就应用到了。

  梅女士抿着嘴笑,不作声。

  “你是赞成了罢?希望你明天后就去和秋敏接洽,她是专干这件事的。我还有事,不多坐了,再见。”

  又是秋敏!蓦地一团不高兴从梅女士胸口滚出来。她很想问问:“那不是没有什么大意思的‘女人’么?为什么又拉着她?”但是到底缩住了,只抓起黄因明的手来亲热地捏一下,真心地笑着说:

  “是你的事,我都愿意帮忙的!”

  这一句极平常的话,却使得黄因明愕然。她尖利地瞥了梅女士一眼,脚下放慢了些,似乎还有话,但在看过手表以后,终于微笑着走了。

  在梅女士自己呢,决不感到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惊异,因而也就完全不曾理会到黄因明的片刻的愕然。而且她决不肯承认这是表面的敷衍。她是凭良心这样说的,她又是凭经验而如是感想的。在她生活过程中的一切印象都不过是她帮助了别人或是别人帮助了她。永不曾有过一件事使她感得个人以外尚有群的存在。即使曾经感得,那便是压迫她的“群”,便是她在泸州充教员时所遇到的“二女师派”。即使她也常常说社会呀,团体呀,但是这只等于说一个学校,一个公署,她并没在那里认识了“群”的意识。即使五六天前她曾经有意地打算做一些群的工作,打算独立门户干政治运动,和梁刚夫他们比一比,那也无非是心高气傲的一时兴感,正和从前在泸州时打算有意地反对陆校长和张逸芳一般。至于女性的群,在梅女士是同样地不觉得存在:她自来就受过许多女子的倾轧侮蔑。所以现在她答应了黄因明的邀请,也无非是黄因明对她坦白,而且梁刚夫也找她帮忙,这个少年虽然有时使她激恼,但有更多的时候使她想念,使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只管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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