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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而况她的天性又是动的,向前的,不甘寂寞的。她所受的“五四”的思潮是关于个人主义,自我权利,自由发展,这一方面,仅仅最初接到的托尔斯泰思想使她还保留着一些对于合理生活的憧憬,对于人和人融和地相处的渴望,而亦赖此潜在力将她轰出成都,而且命令她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天赋的个性和生活中感受的思想和经验,就构成她这永远没有确定的信仰,然而永远是望着空白的前途坚决地往前冲的性格!

  在这样复杂的心境下,梅女士对于目前所给与的使命也就很有兴味去干。她找过了秋敏,很耐烦地听完她那些杂乱的半牢骚半夸口的说话,她又会过了其余的几位女士;终于在三四天后,她就担任了一部分的工作。

  和秋敏是每天会面的了。妇女会尚没正式成立,可是秋敏已经担任了“总务”;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总务”是怎样产生的,但既已俨然是“总务”,她就常常要支配别人的事务。对于这个现象,梅女士因为正在高兴地活动,便很不乐意。两三位别的会员也抱着同样的态度。有一密司李和密司吴曾经在梅女士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看见秋女士那样忙,我真觉得心里难过。只她一个人会干,我们都是饭桶!”

  “可是她也焦头烂额了。你听她刚才的一番话!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乱七八糟,简直叫人摸不到头路。我倒很想再请教几句,弄弄明白,但是看见她声嘶力竭的样子,到底不好意思再多嘴!”

  “咄!你是饭桶,所以弄不明白,反倒说人家乱七八糟呀!”

  密司李冷冷地说,斜过眼去偷看梅女士的面孔,又对密司吴努着嘴微笑。显然她们把梅女士看作秋敏的党羽。这便超过了梅女士忍耐的范围,一句久藏的问话便落出来了:

  “究竟是谁举她做这总务?”

  密司吴和密司李出惊地睁大了眼睛,但随即同声说:

  “你也不知道么?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梅女士自然辨出这话里有刺,十分不舒服;然而也只能笑一下,更不作声,就离开那两位女士。她模糊地觉得这所谓妇女会背后有一个东西在指挥,这从秋敏无意中流露的什么“这是已经决定了的,那是已经接洽好的,”一类的话,也可以看出来。自然她也猜到梁刚夫也许是内幕中的一人,她曾经问过黄因明,但这位猫女士只回答了微笑,似乎又要叮嘱梅女士“不要多管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假使黄因明肯爽直地告诉了底蕴,那么梅女士一定还要说:为什么挑中了这位不孚人望的秋敏!

  这些疑团横在梅女士胸口,并没使她行动上消极,只使她更愤愤,同时对于秋敏的蔑视也加多了几分。两个人中间的争吵也渐渐有了。即使是极不相干的琐事,最初秋敏一定要摆出严重的神气,表示只有她想得到,别人都不行。而这却就是梅女士所最不能忍,她冷冷地批评了。于是照例秋敏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把一对实在可说是愚蠢的大眼睛凸得很出,像个大金鱼;但在梅女士几句极尖锐的攻击以后,那一双凸出的大眼睛便成了死鱼的眼睛,照例是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有额角上坟起的红筋像一些小蚯蚓。但这种窘相,与其说能够引起梅女士的怜悯,不如说更能引起厌憎。

  然而妇女会的事总还在作曲线进行,并且快要正式成立了。轰传已久的国民会议也有民众自动召集在北京开预备会的风说。当然这怀胎中的妇女会也得准备派什么代表去参加罢!但最紧要的工作还是赶快把它产生。为了这些,几位女士又在秋敏家里谈了半天光景。照例又是秋敏的“虾子跳”式的永远不让人家捉到头绪的说话做了开场白,接着便是密司李和密司吴的半痛不痒的冷讽,梅女士的锋快的驳诘。另外几位闭着嘴微笑。并且还是照例地无结果地被解释成无异议的一致默议。

  从秋敏家里出来,梅女士遇到了久不会面的黄因明。今天这位黄女士忽然穿了好看的衣服,而且脸上也好像擦着粉。她招呼了梅女士,站在路旁谈过几句,就要分手,却又回头来问:

  “你们进行得很好,快开成立会了罢?”

  梅女士知道是指那个妇女会,便勾起一腔心事,淡淡地回答:

  “也许勉强可以开成。但是你,怎么只挂了名,老不见你来办事?”

  “有你们就行了。是不是?”

  “不行,简直不行!”

  梅女士说的极郑重,所以黄因明不能不回身来等待详细的说明了。梅女士把秋敏的乖张无能略述一番,气哼哼地结束着说:

  “大家都不满意。你来看一趟就知道。早就想告诉你,可是碰不到。好了,今天你明白了罢,以后还是请你自己去。我已经厌烦到极顶。”

  黄因明沉吟着不作声,后来才说:

  “你去找梁刚夫对他说罢。要秋敏来干也是他的主张。今天没有工夫,明后天我们再细细谈罢。”

  梅女士看了黄因明一眼,点点头就走了。她总算无意中解决了一个疑问,却是随即生出第二个疑问:是梁刚夫的主张?难道他以为秋敏是人才,他是这样的没眼光?

  太阳光斜射在梅女士脸上,风吹动她的呢夹袍。她慢慢地走着,愈是往深处想,不知不觉便到了寓处了。刚一进门,就听得谢老先生的磔磔的笑声从那个作为客厅用的楼下厢房里出来。梅女士带便望一下,不料回头来对她微笑的,正是李无忌,还是从前那样一头乱蓬蓬的长头发,不过那对细眼睛却比较的有精神。

  “哈,哈,我说是该回来了罢!幸而你不走。”

  谢老先生抓着颏下的胡子根,又高声笑了起来。于是开始了杂乱的寒暄和一些滑到嘴边的旧话。当李无忌提起他是一个月前在南京做了报馆记者,谈话就转到了沪宁一带的时事和全国的政局。谢老先生忽然拉长了脸说:

  “所以,李世兄,刚才你的话,一点不错;什么国民会议,简直是‘不’民会议。就像鄙人,总不能不说是堂堂国民一份子罢。然而半个月来,鄙人只做自己的《李杜优劣论》——咳,快要脱稿了,那时,再呈教;鄙人既不问国民会议,亦没有人来问我。而且朋友中间偶然谈起时事,从没有人提起了这个。那不是许多‘国民’全不知道有这一回事么?什么国民会议?简直‘买空卖空’的勾当!咳,‘买空卖空’,李世兄,你这考语,真对极了,对极了!”

  “老先生的话顶真!所以我们的狮子周报要反对呀!”

  李无忌很得意地说,同时把眼光斜溜到梅女士脸上。

  “咳,哦——你们报上用文言,很好;还有律诗罢?鄙人此调不弹久矣。啊,有些旧作,拿出来请你鉴赏鉴赏。”

  谢老先生矍铄地站起来,又连声说着“少陪”,就跑出去了。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想起谢老先生这本“旧作”,极应该缝个布口袋来装着挂在腰下,为的他只要三句话投契,便准定要拿出来请鉴赏的。但是她的惘念被李无忌一句不寻常的问话遮断了。

  “梅,听说你很活动,真的么?”

  看见梅女士微笑着不回答,李无忌又接下去说:

  “刚才听谢老先生说你见天跑出去。我就猜到了你一定在那里干什么。好,隔开了三四年,我们大家都把青春时代的梦做醒,大家朝着政治活动的方向走了。我希望我们不会走了反对的方向。你对于我们的报,有什么意见呢?”

  “什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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