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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罚呢?”

  徐曼丽又是一扭腰,侧着头,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说,同时早已走到雷参谋跟前,抓住了他的手,紧捏一下,又轻轻揾着约有四五秒钟,然后蓦地摔开,回头招呼周仲伟他们。

  谈话自然又热闹起来,刚才发牢骚的朱吟秋和陈君宜也是满脸春色。乘着徐曼丽和别人周旋的时候,朱吟秋伸过头去在唐云山耳朵边说了几句。唐云山便放声大笑,不住地拿眼瞅着徐曼丽。这里,朱吟秋故意高声说:

  “君翁,我想起来了。昨天和赵伯韬到华懋饭店开房间的女人是——”

  徐曼丽猛的掉转头来,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过脸去,继续她的圆熟的应酬,同时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个字。

  不料接着来的却是陈君宜的声音:

  “赵伯韬?做公债的赵伯韬么?他是大户多头,各项公债他都扒进。”

  “然而他也扒进各式各样的女人。昨天我看见的,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妇。”

  朱吟秋故意低声说,可是他准知道徐曼丽一定听得很清楚。并且他还看见这位交际花似乎全身一震,连笑声都有点异样地发抖。

  雷参谋此时全神贯注在徐曼丽身上。渐渐他俩的谈话最多,也最亲热。不知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徐曼丽的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晕来了;很娇媚地把头一扭,她又吃吃地笑着。王和甫坐在他们对面,看见了这个情形,翘起一个大拇指,正想喝一声“好呀!”突然唐云山从旁边闪过来,一手扳住了雷参谋的肩头,发了一句古怪的问话:

  “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

  “什么?我从来不做公债!”

  雷参谋愕然回答。

  “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拚命想把她挤出来呢?”

  说着,唐云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陈君宜竟拍起掌来,也放大了喉咙笑。徐曼丽的一张粉脸立刻通红,假装作不理会,连声唤当差们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测到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一片哄笑声就充满了这长而且阔的大餐室。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地跑了进来。

  仿佛突然意识到大家原是来吊丧的,而且隔壁就是灵堂,而且这位杜竹斋又是吴府的至亲,于是这一群快乐的人们立刻转为严肃,有几位连连打呵欠。

  杜竹斋照例的满脸和气,一边招呼,一边好像在那里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荪甫啊!”

  “荪甫没有来过。”

  有人这么回答。杜竹斋皱起眉头,很焦灼地转了一个身,便在一连串的“少陪”声中匆匆地走了。跟着是徐曼丽和雷参谋一前一后地也溜了出去。这时大家都觉得坐腻了,就有几位跑到大餐室后面的游廊找熟人,只剩下黄奋,唐云山和孙吉人三个,仍旧挤在一张沙发榻上密谈;现在他们的态度很正经,声音很低,而且谈话的中心也变成“北方扩大会议”以及冯阎军的战略了。

  杜竹斋既然没有找得吴荪甫,就跑到花园里,抄过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顶的六角亭子里,有两位绅士正等得不耐烦。一个是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张三角脸,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刚才朱吟秋他们说起的赵伯韬,公债场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见了杜竹斋气咻咻地走上假山来,就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斋一个,光景是荪甫不上钩罢?”

  所谓“仲老”者,慢慢地拈着他的三寸多长的络腮胡子,却不回答。他总有六十岁了,方面大耳细眼睛,仪表不俗;当年“洪宪皇帝”若不是那么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礼,很有“文学侍从”的资格,现在他“由官入商”,弄一个信托公司的理事长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斋到了亭子里坐下,拿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细汗珠,这才看着赵尚两位说:

  “找不到荪甫。灵堂前固然没有,太太们也说不知道。楼上更没有。我又不便到处乱问。不是你们叮嘱过留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么?——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回头我再和他商量罢。”

  “事情就是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刚才已经说过了;两天之内,起码得调齐四百万现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不然,大家拉倒!”

  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很快地说。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很留心地在那里观察杜竹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想做多头。这几天公债的跌风果然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将来还可以望涨,但战事未必马上就可以结束罢?并且陇海,平汉两路,中央军非常吃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月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么?那个,四百万现款也还不够!——”

  “你说的是大家的看法。这中间还有奥妙!”

  赵伯韬截住了杜竹斋的议论,很神秘地微笑着。杜竹斋仰起头来闭了眼睛,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赵伯韬神通广大,最会放空气,又和军政界有联络,或许他得了什么秘密的军事消息罢?然而不像。杜竹斋再睁开眼来,猛的看见赵伯韬的尖利而阴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脸上,于是突然一个转念在他脑筋上一跳:老赵本来是多头大户,交割期近,又夹着个旧历端阳节,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么多头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罢?——但是尚仲礼为什么也跟着老赵呢?老尚可不是多头呀!这么自己心里又一反问,杜竹斋忍不住对尚仲礼瞥了一眼。

  可是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详,翘起三根指头在那里慢慢地捋胡子。

  “什么奥妙?”

  杜竹斋一面还在心里盘算,一面随口问;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了敷衍几句就走,决定不加入赵伯韬的“阴谋”中间了,可是赵伯韬的回答却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债一定要回涨!”

  虽然赵伯韬说的声音极低,杜竹斋却觉得正像晴天一霹雳,把满园子的嘈杂声和两班鼓乐手的吹打声都压下去了,他愕然望着尚仲礼,半信半疑地问道:

  “哦——仲老看得那么准?”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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