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立波:暴风骤雨 >
七十七


  老田头说:

  “找他大小子问问。他是杜善人头一房媳妇生的,后娘嫌唬他,起小折磨他。到长大了,他对外人说:‘咱死也不死有家里。’如今他在东门里,另立灶火门,你找他唠唠,兴许能露出点头。”

  郭全海听了这话,又打听杜家大小子好喝烧酒。他上合作社,从酒篓里舀两棒子酒,又买一斤豆腐,自己动手炒一个豆腐,还炒一碟豆子,完了把那家伙叫来,请他喝酒。在农会的里屋,两个人边喝边唠。郭全海喝得很少,噙着烟袋,盘腿坐在炕桌边,瞅他喝完一樽,又倒一樽。喝得多,话也多了。两棒子酒完了,郭全海又去舀一棒子来。这事叫儿童团听到,告诉妇女会的刘桂兰和白大嫂子。白大嫂子说:“由他去,咱们犯不着去管他们爷们的闲事。”刘桂兰却说:“这可了不得!萧队长才走不几天,他又腐化了,走,咱们找他说理去。”

  刘桂兰从杜家大院跑到农会来,后尾跟着十来多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姑娘,此外还有小猪倌带领的七八个放猪放马的小嘎,他们呼拉呼拉地拥进农会的里屋。刘桂兰领头,跑到炕沿边。杜大小子吓一跳。他有些醉意,人们跑进了院子,也没听见,人们冷丁拥进屋,儿童团手里都执着扎枪,只当是来抓他的来了。他心里哆嗦,端在手里的一樽白干,都洒在炕桌上和炕席上。刘桂兰脸颊飞红地说道:

  “郭团长,咱们请你上那屋去,有话问问你。”

  郭全海看见他们的样子和气色,早猜着九分。他笑一笑,跳下地来,跟着他们到西屋,刘桂兰气得胸脯一起一落,站在郭全海跟前,仰起脸来,噘着嘴巴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小猪倌站在她身后,脸上也不大好看。还是刘桂兰首先开口:“郭团长,你们这算啥?大伙起早贪黑,抱着辛苦斗封建,你好不自在,跟大地主的浑小子喝酒。你学张富英的样,半道妥协呐?”

  郭全海笑着,小声地跟刘桂兰唠了一会。她这才明白,气也消了,点一点头,跟小猪倌合计一下,就说:

  “走,咱们别管爷们的闲事,反正他自己要负责任。”说完就带领儿童和妇女走了。

  杜大小子的脸吓得煞白,躲在里屋,不敢出来。郭全海回来,还是陪着他喝酒,也不知道他又喝子几樽。那小子喝得多了,就哭鼻子,这是他的老毛病。他捏着酒樽哭诉他的后娘压迫他,支使他干这干那,叫他喝稀的,穿破的。他说:“‘满洲国’垮台的那年冬天,我没鞋子穿,外头下大雪,她叫我出去喂猪,小脚趾头也叫冻掉了。我那小兄弟舒舒坦坦躺在炕头上,还没醒来,我进屋去切豆饼喂马,老母猪出来骂我:‘你安的啥心?他刚睡着,非把他吵醒,消停点不行?’我媳妇死了,他们不给我续弦。我早料着,那份家当没有我的份。使劲斗吧,把他们斗得溜干二净,我也不心痛。”这时候,郭全海插嘴问道:

  “你后娘有小份子钱吗?”

  “那还能少?咱们家的干货都是她的小份子钱。”

  郭全海又故意问道:

  “她这份钱,日后打算给谁呀?”

  “还不是给我兄弟。”

  郭全海噙着烟袋,从容地又追问一句:

  “你真没有份吗?”

  “咱还能有份?”

  郭全海凑近他身边,小声问他道:

  “你可知道你们家的金银搁哪儿?”

  “你说啥呀?”杜大小子端着的酒樽里的酒直往外淌。郭全海说:

  “金子银子搁哪儿?”

  “金子可不知道。”

  郭全海紧接着问道:

  “银子呢?”

  “听老母猪说过:‘去到地里山丁子树下去瞅瞅,别叫野猪啥的给扒开来了。’”

  “哪儿的山丁子树?”

  “那可不知道。”

  看他喝完第三棒子酒,郭全海打发他走了。他吆喝小组上的人,到农会开了一个小组会。小组派定郭全海和老孙头,去问杜善人。又派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去问杜家的女人。杜善人还是那些话:“你们看我还有啥呢?再也没有了,啥都拿出来了。”问得急眼的时候,杜善人明誓:“我要再有啥不往外拿,天打五雷轰。”

  老孙头笑着说道:

  “不说也不行呀。人家早替你说了。你大小子上郭团长那儿坦白了。”

  低着头的杜善人听到这儿,冷丁吃一惊,抬头纹①上,漫着汗珠子。过一会儿,他又平静了。郭全海跟老孙头说一阵小话,老孙头就说:

  “山丁子树下埋的啥?只当咱们不知道?”

  ①额上皱纹。

  杜善人睁着细长的眼睛。但还是反问一句:

  “你说啥?”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我说山丁子树下,你埋的啥?”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