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冬天里的春天 >  上一页    下一页
四八


  于而龙马上以卫道者的姿态呵斥着:“你少说两句,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原谅我吧,孩子,至今我还记得你对我的指责:“中国人要都像你这样,早就亡国啦!”

  于菱冲着他爸苦笑了一下,并不是有意地反驳:“书是路妈妈去看我时留下的。”

  “她?”

  “路妈妈找到我可是不容易,就是不让她进,她干脆坐红旗车来,硬往院里冲,那些狗们拦不住了,她说她是失去儿子的母亲,有权利来看望孩子,无论犯了什么样的王法,总是许可亲人探监的。”

  于而龙望着他老伴,而她,也凝视着自己的丈夫,都从心里感到“将军”那无言的爱。老头子自己被搞得焦头烂额,路大姐还拖着病去奔波。这位已经尝过一个儿子丢散,一个儿子牺牲的妈妈,又承受起做母亲的苦痛滋味,也许失去儿女的妇女,母爱会更加强烈吧?

  开车的铃声响了。

  忽然,那辆浅茶色的上海车一直开到站台上来,他们全家都以为王纬宇来了,因为于菱是他以工厂革委会名义,联系安排到沙漠那边的;倘若不然的话,连这点相应都沾不着。难道他会像多年前送于莲那样,又在站台上手舞足蹈,扮演得意的角色?只见小车司机从车里捧出点心和水果,对于而龙讲:“王主任说他要开个会,来不了车站,叫我把东西给菱菱送来,顺便接你们回家。”

  “哦!你来了——”于菱向司机打着招呼。

  “等着吧,菱菱,我也快来跟你做伴了!”司机耸着肩膀回答。

  于而龙认出来了,正是年初那个给于菱运花圈的司机小伙子。他把一件件东西全递给了车窗里的于菱,于菱接不过来,乐了:“喝,纬宇伯伯,以为我真的去西伯利亚了!”

  谢若萍紧忙瞪她儿子一眼。

  “哦,差点给忘了,还有王主任一封亲笔信,没封口,你看看就明白,到那儿交给管理你们的人,让他给转交上去,大概会有些照应吧?”

  当母亲的衷心感激地说:“纬宇伯伯多关心你呀!”

  于而龙关照司机先走,不必等他,司机也了解老书记说一不二的脾气,不想勉强,便先开走了。

  列车也终于启动了,谢若萍和柳娟再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那个父亲被杀死,爱人被夺走的舞蹈演员,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独有于莲,跟着列车往前跑,叮嘱着她的弟弟:“勇敢些,一定要勇敢地生活下去。菱菱,千万不要泄气,至少,我们能活得过他们。”

  于菱大声地回答:“我懂,姐姐,我懂,你们放心吧!”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那封王纬宇的亲笔信扯了个粉碎,扔在月台尽头。

  列车驶出车站,速度越来越快,于莲不追了,站在那儿,望着她弟弟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泪珠像线似的一串串流下来。

  载着于菱的列车,终于完全消失在那雾蒙蒙的黑夜里去了,黑暗把那个画漫画的罪犯给吞噬掉了。全家人呆呆地站在月台尽头处望着,似乎想从这迷雾般的夜幕上,寻找出什么答案。

  然而,那是一个能得出正确答案的世界么?

  “走吧,回家去吧!……”站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这也许是一列最晚发出的列车,整个车站都安静下来。静得使人感到完全不能习惯,一个镇日间喧嚣的车站,突然猛一下变得这样沉默、这样空寂、这样阴暗。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仿佛车站刹那间死去了一样,变成了一个失去生命的躯壳,而这个躯壳正以沉重的压力,紧紧地压在这四个失去亲人的送行者头上。

  “回去吧!菱菱不会回来的了,柳娟,走吧!”

  那个苗条颀长的姑娘伫立着,好像没有听到似的。

  “别站着啦!娟娟……”谢若萍说着,不由得鼻子又酸了。

  “阿姨,你们先走吧!别管我啦!”柳娟回过身来,婉转地恳求着。

  “让她站一会儿吧!”于而龙同情地说。

  就在那一刻,无论是老两口,无论是于莲,都觉得这个舞蹈演员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相当不错的了。她至少在于菱被捕以后,没有马上断绝来往,没有怕受株连而赶紧洗净或者开脱自己,更没有落井下石,反诬一口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么?

  她和这家人一块流着泪,操着心,度过了那最难熬的几天。全家都相当满意她的表现,甚至都想说一声谢谢她。现在,于菱一去再也不回来了,他俩告一段落也是理所应当的,让她在这月台尽头作最后的告别吧!谁也没有埋怨她的意思,她做到了她应该做的,还有什么可以责难这个舞蹈演员的呢?

  “那我们走啦!娟娟……”

  “你们走吧!阿姨!”

  现在,偌大的空旷站台上,只有这个似乎弱不禁风的纤细姑娘。夜风飘动着她那蓬乱的头发;她还在看着,想努力穿透那层薄雾,看到那颗离她愈来愈远的心。她对自己说:无论走多远,哪怕到天边,那颗心也是属于她柳娟的。

  倘若不是她的父亲,那位中学校长的不幸惨死,也许柳娟早和高歌结婚了。在宣传队里,要论艺术才能,五分钟热度的于菱,远不是那个歌手的劲敌,弹过几天夏威夷吉他,“我的月亮”、“我的太阳”也吼过一阵,但于菱很快兴趣就转移到别的上面去了。至于向女孩子献殷勤方面,于菱也算得是条笨虫,但他的优越之处,就是他有一个比较显赫的老子,和一颗忠诚的心。所以那几年,舞蹈演员像跳“波尔卡”一样,时而这边,时而那边,如同一枚不稳定的指针,在高歌和于菱之间摇摆。

  几乎和于菱一家被“礼请”出老房子,开始倒霉的同时,柳娟一家也同样是厄运临门了。她父亲被关在学校地下室里,那些突然间要主大地沉浮的年轻学生,轮番折磨着这个吞了一辈子粉笔灰的老校长,他惟一的罪过就是把知识传授给这些孩子,教他们做人,而不是去做畜生。然而现在,他们为自己所受到的教育而悔恨,老校长就仿佛成了鼓励他们吸食鸦片的毒犯,于是最后,他就被这些他亲自教过的“暴徒”,用最原始的刑法,活活拷打死了。那种无限延长的死,奄奄一息地拖了好几个日日夜夜,才最后咽下了一口气,告别了他的学生。这也许是他循循善诱的一种报应,谁叫他那样精心培植这一棵棵小树呢?现在,每一棵树都变成了棍子,那么,亲爱的老师,就只有伸出脊梁挨揍了。

  死去几天以后,柳娟才得知这个可怕的消息。谁去交涉?谁去料理?谁去收尸?谁去送火葬场?在没有一个人敢伸头的情况下,寡妻弱女不知该向谁求援?

  在柳娟最艰难的时刻,于菱不像那个势利眼的高歌。柳娟找到了他,他便默默地跟她去了,而敲开了高歌家的门,只见这个胳臂上缠着尺来宽红箍的歌手,慌不迭地躲开了这一对划入黑类的子女,生怕沾惹上什么是非借故走了。

  柳娟直以为于菱也会因此走开,拉住他。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