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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于菱挣脱开她的手:“我是一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同你一样,也无所谓害怕再失去什么了!”于是默默地承揽下柳娟应该做的那些事情,当然,自己家庭被抄被轰,父亲被抓被关,使他自然而然地同情那母女俩的遭遇。帮她们料理完了丧事,柳娟还没来得及从悲痛的深渊里,向他表示感谢,他,那个有着一颗赤诚的心的于菱,就参军走了。

  于菱在部队三年服役期间,那个高歌一天红似一天,官职、权势、威风、待遇,无不称心如意。只是命运总不使他感到十全十美,尽管有的是巴结他的女性,但谁也比不上柳娟。于是他拼命纠缠着这个舞蹈演员。但她想到她妈妈说过的:“他是什么人?娟娟,你可要看清,他是和整死你爸爸的人一伙。”就竭力躲着他,避开他。人的性格有时是这样:愈得不到愈追求。但是高歌很像人们常讲的:赌场上得意的人,情场上却是个失意者。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确实赌赢了,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差点当上中央委员,可是,真遗憾,却赢不了一个女孩子的心。

  复员兵一回来,那时还作兴半夜三更倾城出动,敲锣打鼓去游行庆祝的;广播电台一个劲地提醒听众有重要新闻,但又故意捱到很晚很晚才发表,于是大家都有组织地跑上街去。于菱想不到会在灯火通明的马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现了那个婀娜多姿的舞蹈演员。他只叫了一声,但在喧嚣的人流里,相隔得那么远,她居然听到了。脸上登时笑开了花,叫着菱菱,离开自己的队伍跑过来,在明亮的莲花灯柱下,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年轻人也够有意思的了,于菱在部队生活三年,整整给柳娟写了三年的信,平均一个月一封,都是交给他爸爸妈妈的战友,肖奎阿姨给发的。一直到复员时,肖奎把一沓子三十多封信,原封不动地给他拿出来。

  于菱眼睛都直了:“啊?阿姨,你一封也没有给我发?”

  肖奎说:“如果那个女孩子心里有你,她肯定会等你,信,发不发都一样;如果人家并不爱你,发多少信都是白搭。”

  ——肖奎啊肖奎,你可真能给孩子们开玩笑啊!

  那还是柳娟头一回来到部大院,谢若萍看到被高歌苦苦追求着的女孩子,坦然地同自己儿子亲亲密密地来往,脸都吓白了,那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她的胃炎一下子就犯了,成天胸口捂着热水袋。

  于菱把那三十多封信,一古脑地塞给了她,大约也在同时,塞给了她那颗忠诚的心。

  “呶!——”而那个漂亮得出奇的演员,爱情更加焕发了她的风采,从手提包里,捧出了三大本日记:“给你,菱菱,整整你走后的三年,一天不落!”

  爱情,像大海的潮汐一样,涌上来的时候,那是不可阻拦的。

  但是,古往今来,凡是真挚的爱情,无不遭受着磨难和挫折。于菱被那列客车拖到沉沉的黑夜里去了,她在那站台上站着,几乎站了一夜,看来,她的菱菱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条件是严酷的,那就是要在边远的省份,在沙漠那边,遥遥无期地待下去,永远不许回来,连偶尔有特殊情况回来看一眼也不行,这样的活着,对这个家庭来讲,和死去又相差几许呢!

  但是柳娟从来也没有失望过,因为那画家的一句话,着实叫她增强了信心:至少我们要活得比他们长久,谁也不能违背宇宙生死的法则,他们总是要死在我们前头。等着吧,菱菱,上帝会收拾他们的。所以,甚至到了几乎绝望的情况下,柳娟,这个娉娉婷婷的舞蹈演员,仍旧坚持每个礼拜来三趟,帮着收拾料理一些家务。她干起活来,洒脱勤快,扎上个白围裙,简直像跳《天鹅湖》似的那样轻盈。无论这家人怎样劝导她,晓谕她,给她把话说得既坦率,又真诚,认为她完全没有必要,更无什么义务非要等待于菱,那是和无期徒刑毫无差别的呀!但她,却置若罔闻地笑笑,每星期二四六一下班,准时来到,把于菱的房间收拾得跟他在家时一模一样。然后,坐在那里,放那不知听了多少遍的录音带,深沉的富有情感和色彩的女中音,在整个屋宇里回荡着:“……忘了吧!忘了吧!把我忘却,记住那春雨中的一朵白花……”

  原先大家都认为是一个轻浮儇薄的女孩子,没想到竟是如此忠贞和痴情的姑娘,连于而龙自己都怀疑了,到底是谁的眼光正确,他儿子,还是他自己?

  起初,全家人还以为她可能做做样子,来个光荣的撤退,坚持不了多久的。演员嘛,逢场作戏,感情浮飘得很,尤其搞舞蹈的,跳跳蹦蹦,肯定是早早晚晚就会拉倒的。何况追求她的还大有人在,尤其高歌至今也并未死心,仍旧属意于她。当然,那位明星未必非要娶她,仅是目前几位非正式的女伴争风吃醋,特别是那匹卷毛青鬃马像狗皮膏药缠着,就使他穷于应付。王纬宇曾经以过来人的资格给他敲过警钟:“小高,不要被女人搞昏了头!”但是,那种曾被屈辱的男性自尊心,总使他对柳娟耿耿于怀。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除非事先来电话告诉有演出,电报大楼的钟响六点以后,准听到她的敲门声。

  “死心塌地要做那朵雨中的白花了!”画家不是生气,也不是羡慕,而是有点嫉妒地说。

  谢若萍隔三天就得在医院里值个晚班,常常是过了零点才往回走。凑巧,有一天夜里她下了班,刚走出医院门口,一辆大客车载着一群有唱有闹的散戏演员驶过去,没开过去多远,车停住跳下一个人继续驶去了。在漆黑的夜幕里,路灯朦胧,她并未注意到是谁在那等着,走到眼前,只听轻柔地唤了她一声“阿姨”,她才惊奇地发现:“啊!娟娟!”

  “怎么这么晚才下班?”柳娟诧异地问。

  刚卸完妆的柳娟,脸上的油彩还没擦拭干净,深深的眼圈,越发显得楚楚动人。谢若萍想象得出,她在那一车欢乐的,无忧无虑的男女青年中间,该是个什么滋味?她想到自己也和柳娟一般大的时候,正是游击队的卫生员,也是过早地尝到了战争的艰辛,记不得有那么多青春的欢乐。现在战争倒是远了,不必担忧鬼子的扫荡,不必提防国民党部队的反扑,不必害怕饥饿的袭击,不必畏怯疲于奔命的转移行军。可是有的人,正如于而龙爱说的那样,总要找个石臼给自己戴起来。像柳娟,于菱走了就走了吧,不,偏要等,在绝望里还抱着一腔热血在等,人家多年结发夫妻还因为政治的挫折,派性的纠葛,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呢!她,像现在走在漆黑的马路上一样,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路太黑了,阿姨,您经常有晚班吗?”

  等谢若萍说出了口,自己也后悔了,不该告诉这孩子的。

  “阿姨,以后下晚班,您等着我来接您。”

  “别胡闹,你一个姑娘家。”

  “我不怕,我有一把刀!”

  谢若萍笑了:“孩子气,你别来接我,我不许。”

  但那是推不掉的,不论天热天冷,不论刮风下雨,整整大半年,她几乎从未间断过;对一个刚刚二十四五岁,纤细荏弱的女孩子来讲,确实需要点毅力呢!

  这样,到了去年七月底,强烈的地震余波,把部大院的楼房都晃动起来,于而龙家的电冰箱,竟自动开步走,向酒柜靠拢;走廊里那位面壁修养的老兵,也翻了个身;于莲披了条床单,打算开门下楼,才想起自己连乳罩都没戴,裸着身子,全家惊慌失措的时候,有人急匆匆地砰砰敲门。

  于而龙开了门,正是气喘咻咻,面如土色的柳娟。

  当时,谁也顾不得问她:“你有家里的钥匙,干吗还死命地擂门啊?”

  但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候,也许马上都要入地狱的前夕,她同这家人生死与共,全家人才真正相信了她。第二天,雨下得多么大呀!谢若萍和柳娟顶着一把伞,在露天地里淋着。

  “冷吧?娟娟!”

  “不冷。”

  “真的不冷?就一件衬衫,还撕破了。”

  “阿姨,我一点都不冷,还热得直冒火呢!”

  谢若萍把娇俏苗条的演员往身边揽得紧些,在沙沙的雨声里叹息:“娟娟,你干吗把你的命运,同我们正在衰败倒霉下去的家结合在一起呢?一条快沉的船,你不太傻了么?”

  她不吭声。

  “再说,菱菱根本没日子回来的呀!”

  她继续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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