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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娟娟,我从心里喜欢你,把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才劝你,你年轻,漂亮,应该得到你的幸福,不要把个人的青春给耽误了。”

  柳娟过了好久好久,才低声地说,在哗哗的暴雨里,多么像录音带上那个女中音的歌喉:“他十年不回来,我等他十年,他一辈子不回来,我等他一辈子——”到了这种地步,谁还能讲她是在说空话呢?那确确实实是从她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声音。“如果,那真是有罪的话,我也有责任,因为从我心里,痛恨那个女人;而且我”当着母亲的面,还有什么不好讲的呢!“您也知道,我真的爱他。”

  她不敢对谢若萍讲于菱留下的那本赫尔岑的书,许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是怎样冒着茫茫风雪,到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去,和被沙皇充军发配的丈夫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如果于菱向她招手,她会毫不犹豫地穿过那茫茫无际的沙漠,到他身边去,只要有真正的爱情,地狱也会变成天堂。

  连最顽固的反对派于莲都动摇了,妥协了,承认了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而且戏谑地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雨中的白花;破例地给她画了几幅肖像画,一幅在万里长城上她翘首企望的小品,不知为什么,马上就使人想起一位古代的忠实于自己爱情的妇女。

  于菱到了边疆以后,只寄来过一张没有通讯处的明信片,谢若萍当时就哭了,她懂得处于那样状况下的人,这是惟一的通讯方式。但是,从此就音信杳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二月到三月,天天盼着来信,连那不满足的明信片也收不到一张。谢若萍慌神了,常常一个人悄悄地偷着哭。难道于而龙能不想念远方的儿子么?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啊!

  每当邮递员来送信,老夫妻俩会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口去等待,然而总是失望。而每一次失望以后,就更增加一分对儿子的悬念,全家越发地紧张起来,直以为于菱又出了什么事?那些日子,屋子里又笼罩着不吉祥的气氛。

  一直到四月初,才收到了于菱寄来的第二张明信片,全家松了一口气。可是只写了四个大字:“问大家好!”使他们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懂他写的这个“大家”究竟是谁?后来,终于豁然开朗了,这个“大家”正是广场上的那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啊!

  于而龙又想起了他儿子曾经噎过他的话:“中国人要全像你这样,早亡了!”于是他第一次挤在那熙熙攘攘的广场里。是的,他早就想来的,而且也早就应该来的,但是,他身上终究有着那种根深蒂固的习性,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虽然广场上人山人海非始一天,女儿、柳娟绘声绘色向他讲述广场上逐日发生的一切,而且那个老大不小的画家,让舞蹈演员架着,爬到高大的华灯上,摄取整个广场的全景,连夜冲洗出来给他看。他也不止一次萌出到广场上去的念头,但是,立刻,脑海里那位循规蹈矩的君子就站出来阻拦。于莲甚至都有些奇怪:“爸爸,难道你当初闹革命时,也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表明了他心头的负担是多么沉重!“爸爸,我记得你讲过,那个从苏区来的红军,甚至劝你和芦花妈妈去杀人,可你,连广场都不敢去!”

  于菱的明信片把这位游击队长带到广场上来了。

  如果说那天在王爷坟,在马棚工人住宅区婚礼宴席上,只是看到整个画面的一个局部,那么在这泪飞如雨的清明节广场上,他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石湖,那人民反抗的波涛,已经是不可压抑,快要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他想起那个酒喝多了的骑兵,充满醉意的话:“……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敢情还有一个叛逆者的灵魂。难道他说得不对吗?我们南征北战,流血牺牲,就是为了让这帮乌龟王八蛋爬在人民头上,屙屎撒尿,作威作福吗?

  然而,那一个血风腥雨的夜晚终于来了,倘若不是那天早搏频繁,心律不齐,他也完全会裹在包围圈里,被棒子队殴打的。直到深夜,那两个女孩子才披头散发地回到家,而且,也是她们有生以来,头一回用肮脏的字眼,唾骂着那些恶贯满盈的大人物,几乎每一句话,都足够判处十五年徒刑的。

  倘若于菱在的话,广场方砖上能不留下他的血迹么?那些天,这个不曾挨揍的游击队长,要比那些洒下热血的“阶级敌人”还难受,因为他终于像蜕壳似的,经历了一个苦痛的过程,决定把自己划归“阶级敌人”那个行列里去。因为一个城市中,竟会有百万“阶级敌人”,那么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究竟应该站在哪里;游击队长如果还懵懂的话,那他就算白活了。

  谢若萍说:“亏得菱菱走了,要不——”

  于而龙反驳说:“难道在广场上洒下鲜血的年轻人,就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那天夜里,于而龙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位劝人去杀人的老红军赵亮,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穿好衣服,推门就要出去。谢若萍早被他的动静惊醒,赶紧披衣起来,在门口一把拉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出去走走。”

  “你疯了吗?半夜三更!”

  “若萍,我的心快要憋死了……”

  “你不能再去闯祸……”她完全理解自己的丈夫,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他的性格!一旦他认准了什么,那是用二十匹马也拉不回头的骑兵团长啊!她怎么也忍不住,哽咽了一声二龙,泪水便迸裂出来,但她拼命咬住嘴唇,不叫哭出声来。

  于而龙将他老伴的手,抓得紧紧地握了会子,然后,一言不发地掉头走出屋去。

  谢若萍知道不该拦他,而且也拦不住他,然而作为一个忠诚的伴侣,患难与共的妻子,那颗心又紧张地提溜起来。又像那十年里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搬来个小马扎,坐在门背后,悬心吊胆地等待着老伴回来。

  请不要笑话一个懂科学的医生也会迷信。在这以前,每当那些一朝得志的“革命家”,把于而龙架走去游街、批斗、刑讯、逼供、拳打脚踢、坐喷气式或者关押在黑牢、地下室不见日月星光的时候。做妻子的总是在门廊后的小马扎上忐忑不安地坐着,和那位理应挡住恶鬼进宅的,然而偏偏挡不住的门神爷在一起,等待着,等待着,老天保佑,好像每次都不曾扑空过,终于等回来了。尽管遍体鳞伤,踉踉跄跄,但终于是活着回来的。

  她现在又坐在小马扎上了,因为她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然后才是一个医生,有什么理由去笑话她呢?

  于而龙走在雾蒙蒙的街道上,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封闭了一阵,又恢复原状的广场走去。他记得五十年代的时候,不是“十一”,就是“五一”,他总有机会在观礼台上得到一个席位,和那些熙熙攘攘的游行队伍同欢共乐。然而现在,马路上就他一个人踽踽行走,除了影子,在路灯下,时而前,时而后地陪着他,简直是少有的寂静。他也奇怪,当年那种主人公的感觉到哪里去了?好像走在别人的土地上似的,尽力避开那些拎着棒子的值勤人员。

  他望着广场上的血——其实什么都没有,和血泊里隐隐约约的那个红军战士的形象,他的入党介绍人似乎在询问他:“二龙,你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这里呀!政委。”

  “那广场上有你洒下的一滴血么?”他的脸色严峻起来,显然在等待着他的答复,要他指出在哪块方砖上,曾经沾有他于而龙的血迹。

  然而他能说些什么呢?

  赵亮奇怪地瞪着他:“那么,你那颗共产党员的心呢?”

  “原谅我吧,老赵!”头渐渐地低垂了下来。

  他又听到了那一口江西土话:“为什么不可以杀人?他们也没长着铁脖子,他们也没两条命,他们不饶你,你也不能饶了他们……”

  于而龙在广场中央蹲了下来,用手抚摸着脚前的那块方砖,也许是一种错觉,也许是一种精神作用,他似乎触摸到那潮湿的,还有点温暖的血液。他恨不能跪下来,趴在地上,去亲一亲这沾满年轻人鲜血的广场。他在心里喊着,也许是在呼唤他那在远方下落不明的儿子吧?

  “孩子,你们来捶击我这颗共产党员的心吧!因为我是老兵,可是我却不在我的阵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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