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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第八节

  猎狗悄悄地跑在他们前头,像狐狸一样,无声地把梅花似的足迹,印在密林间潮湿的沙土小径上。

  沙洲,郁郁葱葱,阒无人迹,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雀,的昆虫,这里是静谧的,幽深的,又似乎是格外恬淡安详的。但是,黑子,那条来到了原野里,回复了天性的猎狗,总是竖起鼻子,嗅着空气里令它不肯宁静下来的味道。

  于而龙嗾唤它过来,摩摩它的脑袋,又放它前面跑了。他对于渔猎这类户外活动,有着天生的兴趣,所以什么渔具,钓饵,铳枪,猎犬,以及诱鸟的飐子,捕兽的夹子,都研究过,而且挺在行。在这方面,他自认是个天生的骑兵,是属于大自然的。不用分说,从这条兴奋不安的狗,它的动作,它的表情来看,在周围不超过一千米的方圆面积里,准有一个生人,或者一头野兽。

  它又仰起了头,站立着,嗅着空气。

  谁?于而龙想:除了他们活了一个甲子以上的人,还有谁对这密不通风,蛮荒难治的沙洲发生兴趣呢?

  他们低着头,钻进愈来愈密的狭窄路径里,有的地方只好低着头,侧着身子通过,有的地方干脆连路都长满了草木,枝桠交错的杂树,彼此纠缠到一块去了。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不分地扭结着,一人来高的蒿草,杞柳,像堵墙似的挡住去路。还有刺人的荆棘,蒺藜,和碰不得的荨麻,处处设置下障碍,于而龙像钻进笼子里一样,感到气闷。

  当年,游击队长躲在这里,可不是气闷,而是觉得安全,就像鸡雏躲进老母鸡的翅膀下,使凶恶的老鹰再也无可奈何的脱险感。那时候,无论大久保怎样穷追猛赶,只要钻进沙洲的青纱帐,用今天的生活用语形容,好比在保险柜里那样稳妥可靠。因此,恨得敌人咬牙切齿,每年冬天都要来放火烧荒,可顶个屁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灰烬是最好的钾肥,来年草木长得更加旺盛,敌人甚至从你身边比肩擦过,也未必能发觉。

  然而,他现在觉得气闷了。真奇怪,当年可并不如此。他想,要是沙洲有某种灵性的话,恐怕也会有点失望吧?“于而龙,于而龙,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也不该忘的,那就是人民,土地,祖国,和伟大的党,希腊神话里的安泰,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他勉励着自己:“于而龙,往前走吧,把两只脚实实在在地踩着这块母亲也似的大地上,勇猛地朝前走吧!”

  “累了吗?”老林嫂关切地问。

  “不。”

  “看你满头汗,身子骨有点虚弱呢!”

  “是这样!”他承认,可又补充了一句:“今后会结实起来的。”

  他相信,经过蔯炼的钢铁,去掉杂质,会更坚硬的。

  老林嫂钟爱地看着这位老兄弟:“没问题,还蛮能再打十年游击!”她似乎觉得这只石湖鱼鹰又恢复了早年的生气。

  “托你的福,我的老姐姐!”

  猎狗一定是经常陪老林嫂到过这里的,它像向导似的走在前头,要不是它,在这密草乱树的沙洲上,恐怕很难到达目的地吧?

  他们不知走了多大一会儿,其实也未必走得很远,因为纵横交岔的沟沟浜浜,就好像钻进了迷宫似的复杂多端,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来到了似乎是沙洲的腹地了。呵,一棵高大亭立的苦楝树出现在他们面前,老林嫂止住了步,回过身,凝视着他,那疑问的眼光,好比一道测验题,等待他的答复:“还认识这棵苦楝树不?”于而龙当下真想不出,倒不是他贵人多忘——原谅他吧!老林嫂,破船多揽载,他已经负担了超过他载荷量好几倍的苦痛。许多记忆都成了压在档案库最下面的陈旧资料,必须努力翻检一阵才能找寻到的。确实,愣了好一会儿,一个在襁褓中婴儿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呵,他认出来了,马上,记忆的仓库打开了一扇门,哦,往事全部涌到眼前。

  在他女儿呱呱的哭声里,似乎看到了芦花产后虚弱的面孔,长生抱着莲莲躲闪的可怜样子,还有老林嫂拎着鳗鲡要同他拚命的神态。苦楝树啊苦楝树,躯干仍是那样洁净,枝叶仍是那样葱绿,而且还保持着三十年前那副刚直不阿的姿态,挺立着,不向谁谄笑,不向谁折腰。这位历史见证人惟一的变化,只不过那时是棵幼年的树,如今长成材了。终于,他完全辨认出这棵老朋友了。

  老林嫂相信他认了出来:“记得吗?”

  “当然。”

  “没忘?”

  “哪能,莲莲就在树底下窝棚里生的。”大凡一个特定场合,能勾起一个人既有欢乐,又有苦痛,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时,通常人们是习惯先去回忆那带点甜味的往事。

  “哦,你还记得我和芦花搭的窝棚,二龙——”她的思路还循着划船的路线追寻:“芦花把你从黑斑鸠岛背到这里,在窝棚里整整暖了你两天两夜,别人都说你死了,可她到底救活了你的命,是啊,二龙,可她,就在这儿送了命……”突然间,她扶着苦楝树,大声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喊叫着:“芦花,芦花,我的好芦花,你看见了吗?你睁开眼看看,是谁来啦!芦花,是你的二龙,我把他给你领来了……”

  她跌坐在那里,倚靠在树干上,两手拍着地,放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林嫂的哭声,那悲愤无泪的哭声,压倒了印象里新生儿莲莲的呱呱啼叫,甜蜜的回忆像镜头转换似的化去,管你愿意不愿意,那阴惨的、暗淡的、苦涩的、酸痛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推过来。

  ——本来嘛!能叫你欢乐的东西不会多,而引起你伤感的东西,是绝不会少的。游击队长同志,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呵!于而龙这才看出,根据鹊山的方位辨明了,正是在这棵苦楝树底下,度过了那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农历新年,度过了他那历史上最阴暗的大年初一,终生难忘的一个悲惨日子。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兵荒马乱的春节,连远处传来的鞭炮声,也是喑哑的、无精打采的。自从三王庄一战失利,石湖支队和当时全国各解放区转好的形势不同,反倒处于败局之中。石湖成了真空地带,敌我双方在对峙着,相互揣摸着对方下一步的意图。支队派出去的侦察员,和县城下来的武装特务经常打遭遇,于而龙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隐蔽在沙洲原来芦花搭的窝棚里养伤。

  伤势使得他根本无法转移,再经不起折腾,何况局势紧张。最后,谢若萍——她那时是支队的卫生员,也不坚持送后方医院了,因为指导员的话,还是叫她敬重的:“百把里路,颠到那儿就没命啦!”

  一个冰凉的,找不到一丝温暖和笑意的春节,匆匆地来临了。谁都明白,年节是为有好心情的人,和口袋里有钞票的人准备的,对于焦头烂额的游击队,对于伤势沉重的于而龙,是一种多余的奢侈品,想都不去想它的。但是,芦花离开于而龙去寻找药品时,临走却想到了过年,她向强忍住疼痛的于而龙说:“等着我,等着我回来,等着我大年夜回来!”

  她走了,但到了大年初一,依旧不见人影,于而龙让长生去迎迎她,谁知是什么事情把她耽搁了呢?着实叫游击队长放不下心。

  他总算历尽千难万险,摆脱了昏迷状态,从死亡边缘撤回了一步,芦花告诉过他,他整整讲了好几天胡话,发着高烧,人事不知,长生掉眼泪,小谢不存指望。说到这里,她那因为瘦削而显得更大的眸子,放出异样的神采:“还是我对吧,不会死的,这不活过来了嘛!二龙,我信得过你,你是砒霜都毒不杀的人哪!”

  可是,那条中弹的大腿,肿胀发炎,糜烂的创口化脓流水,酱紫色的皮肤薄得透明。有些部位,发出一种不吉祥的黑褐色,很可能是坏疽病,或者是败血症。一天一天病情变得非常恶化。死亡的阴影,又笼罩在窝棚里,死神并未走远,仍旧在沙洲上徘徊。

  谢若萍束手无策了,必须要搞到特效药,不然——她咬着嘴唇,感到无能为力的医生,都会如此歉疚的。很清楚,不然就要截肢,这还算幸运,下一步,就是死亡,在事务长老林哥那儿报销伙食账。

  芦花瞪着坍陷下去的大眼睛,望着卫生员,她了解,但凡有一丝希望,小谢是不会不尽心治疗的。这个从城里来的姑娘,也着实够辛苦的了,东跑西颠,马不停蹄,要为四处分散的伤员护理,累得常常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小谢,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吗?”

  芦花见于而龙迷迷糊糊的哼着,便轻声问谢若萍,其实于而龙并未睡着,估计那个卫生员除了摆脑袋,别无良策。

  窝棚里的空气像死了一样沉寂。

  忽然间,王纬宇的脑袋,从窝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先是他那笑声,和随着笑声贴过来,那张满面胡茬的脸。

  “看你这副狼狈相。”于而龙多少有些怜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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