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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他抚摸着刺猬似的下巴,自嘲地:“马瘦毛长啦!怎么样,阎王老子不收你?”他的出现,窝棚里的空气变得热烈一点。

  从那时开始,他的笑声就有言菊朋老板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冷笑热哈哈,是个捉摸不透的怪物。起先,三王庄失利以后,倾向完蛋一派,坚持主张把队伍拉出石湖,寻找主力部队去。没过几天,他态度陡然变了,声称死也得死在鹊山老爹的身边。反正,王纬宇是个有着超等才华的演员,不过,一九四七年,他多少有点“倒嗓”,虽然还是那样笑,但其中缺少一点往日的从容和自信。他看到于而龙龇牙咧嘴的样子,一个铁汉子会折腾到这种地步,伤势可想而知,揭开被子看了看伤情以后,问谢若萍:“怎么样?”

  年轻的卫生员一筹莫展。

  “恐怕得打盘尼西林了!”他是个无所不知的通才,青霉素在那时,还是一种新药。

  “后方医院也找不到。”

  “到县城去想想办法看。”王纬宇摘下眼镜,用肮脏的衣服角擦着,思索了一会儿:“交给我来托个人情试试。”

  芦花压根不相信他能办成,便决定通过她在湖东建立的渠道去搞盘尼西林。直到年终,也没有消息,而于而龙开始发烧了。看来,芦花只得亲自去一趟,她嘱咐长生好生照护,临走时握住于而龙滚烫的手,安慰地说:“你放心,好生等着我,再晚,三十年夜也会赶到家,咱们一块过年。”

  一个疼痛和发烧的伤员,年节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她该走了,长生告诉她已经划来了一条小船。但是,芦花又坐在于而龙的身边,替他把被子掖好,然后说:“等我回来吧,二龙,多少年总是咱俩一块守岁的,对不?想一想,自打大水漂来那年起,一直到今年,从来也没分开过年,是不是?”

  确实是这样,于而龙点点头,命运的纽带,使他们不离不分地共同度过十七个春节,即使她那年去抗大分校学习,以为她准会留在学校过年了。三十晚上,到了掌灯时分,等了会儿,不见她影子,谅是回不来了。这时,支队开联欢晚会,整个驻地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哦,人与人的关系,是那样融洽,团结,和谐,一致,现在回想起来,真如古人追念葛天氏之民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向往和渴慕了。于而龙到屋外的寒风里,替值勤的战士站岗,让他进屋去暖和会儿,跟大伙一块热闹。突然间,一个女战士出现在于而龙的面前,英姿勃勃地敬了个礼,威武而又调侃地说:“报告队长,我回队过年来了。”

  “啊!芦花!”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而,于而龙很快松开了。因为那时候,好多人对他们之间的情感是持非议态度的。但芦花却久久不肯撒手,明亮的眸子闪烁着热烈的青春活力,饱满的胸部洋溢着动人的美和纯真的爱。

  于而龙开玩笑地:“是偷着溜回来的吧?”

  她自豪地,妩媚地,透着喜滋滋地说:“阳明政委特批的,让我回队和你一块过年!”

  “和我?”于而龙想不到阳明同志真会开玩笑。

  她娇娆地一笑,脸颊泛起一阵红潮:“你呀!真是个呆子!”说着朝屋里走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战士们的鼓掌声,在哄她唱歌。果然,她张开喉咙唱了,唱着她在抗大学来的抗日救亡歌曲,一支接着一支,嘹亮的歌喉,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和强劲的力量。也许想把歌声送到门外站岗的那个“呆子”的耳朵里吧?她高声地唱,而且欢乐地唱。

  “你笑什么?”芦花应该走了,长生又来探了探头,但她好像特别依恋地坐近了些,可能从他疼痛的面容里,看出一丝笑意,便附身朝他询问。

  “我想起有一年,三十晚上你从抗大回队,唱歌的事情了。”

  “是吗?”她也笑了。

  于而龙说:“现在,你怕没心思唱了!”

  “谁说的?等着,等我回来好好给你唱——”她站起来,走出窝棚,还回头深情地看他一眼:“二龙,等我回来一块过年!”

  ——一块过年!不错,芦花,我们是一块过了个年,可那是生死异路,永远诀别的年啊!

  于而龙在思索:现在已经弄不清,芦花为什么急急忙忙,甚至不惜拿出那珍贵的五块钢洋,作为脚钱,坐老晚的船赶回沙洲?那她自己那条船呢?又被谁驾走了呢?

  如果说,老晚的话是可信的,芦苇里响了一枪,那么倒和当时的现场完全符合了。长生朝枪响的地方赶去,那特务已被芦花一枪打死了,连挣扎的过程都没有。而芦花自己也中弹倒下,枪弹是从后背穿进去的,她趴在那儿,当时,还是相当清醒的,似乎要对长生说些什么,但说不出话了。

  特务身边只发现一支大号勃郎宁,一直以为芦花是被这支手枪打死的。起初,大家也有点怀疑,她怎么会是从后背被击中的呢?但人们,包括那位博学多才的王纬宇,展开了最丰富的想象力,后来,慢慢地给合理得头头是道了。

  据他们分析,芦花在往回走的过程中,特务开枪射击,然后,她奋力坚持着转回身击毙了那个坏蛋。当然,如果不是劳辛从老晚那里听来新的情况,于而龙一直也相信她倒会那么英勇地消灭敌人的,但老晚说得确凿不移,芦苇里响了一枪,那么肯定是有第三者了。

  不祥的枪声在他脑海里响起,砰!砰!他眼前顿时黑了。

  一声清脆,一声喑哑,他晓得出事了,而且预感到会产生不幸似的,挣扎地爬起。随后,是长得令人难耐的静寂,于是他更加不安,连忙拖着沉重的身子,沉重的腿,和一颗格外沉重的心,爬到了窝棚门口。冬天,沙洲的草木要稀疏些,他一眼就看见长生背着芦花,踩着未化净的残雪,朝窝棚快步走来。

  看到通讯员慌不择路的样子,他的心凉了。于而龙是个不大知道畏惧的汉子,但在那一刻,他意识到,最可怕的祸事临头了,真是恐惧得发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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