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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唉!”陈政委想起了往事,“我们那一块子地方,同着出来搞革命的四十七个,死来死去,死得只有两个半了,我只能算半个人。”他扭动肩膀摆了摆那只空袖筒,“好多聪明的,本事大的,都一路倒下去了!就剩你、我、他。他这个冒失鬼,死了五回没有死成,一直活到如今。你能活过来就不错了,还要逞当年的好汉。如今是什么年月?你那浏阳共产的好汉拿到今天来,有什么用!我跟他讲过一万次了,他不听;我跟他摆我自己的经验教训,他不听。他还这么搞,怎么办呢?要想办法吓他一家伙,看吓得住一点不?”

  “他不怕你吓,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吓得还少了?死也吓过,当分子也吓过,每回都是我们给他解救出来。他晓得反正有人给他解救,他不怕。你解救了他,他还是一样地骂你。最好把他送回浏阳去,给他盖一栋房子。”

  “那呀,他又会在那里把人家骂得鸡犬不宁,哪里都能如他的意呢!”

  “只怕会把他算进四类分子的圈子去。”

  司令员拿起烟来,用打火机点燃,好像背部有些酸痛,向后靠着,贴在沙发上,把头抬了抬,感到舒服些了,又慢慢摆动着,接连地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政委“哦”了一声,想起了新的话题,侧过身来说:“你晓得李康的情况吗?”

  “他怎么了?”

  “刚才他的孩子来了,从孩子口里听来,他情绪有点反常啊!”

  “怎么?”司令员注意起来。

  “他抱着孩子问:‘要是你没有爸爸了,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这是什么意思?”

  “自杀?”

  政委沉默,这两个字在他心上打下过沉重的永久的伤痛。在战场上炸掉胳膊的事,在医院里开刀的事,肉体上是怎样疼痛的,他早就忘了,不管怎样费力去回忆也讲不清楚了。但“自杀”这个词汇就同无线电对正了波长一样,无论是看到还是听到,就会立刻使隐痛发作,妻子的形象就在眼前晃动起来。眼就要昏花,四肢会松弛无力,在旁边无人的情况下,一定会流泪,甚至会影响到连吞安眠药都睡不着觉。他是政委,但不愿意同那试图自杀的人做劝解工作,他不能做那个工作,不知讲些什么话好,而且他担心在别人面前暴露他自己的秘密。司令员冒里冒失一下子就把这两个字讲出来,他慌了手脚,不知怎么把话接下去好,便装作有事的样子,站起来,走出去……

  司令员好像有所感觉,他后悔了,心里很烦乱,怎么到处是张口就要犯禁忌呢?就像在战场上误入地雷阵一样,举步维艰。真不如打仗痛快,要死就去死,爆炸声一响,什么也不知道了;不死就冲杀上去,左劈右砍,血肉横飞,淋漓尽致。这样的年代真不好过,舒适的楼房、轿车、讲究的伙食,都不如骑马、走路、住牛棚、吃炒面的好。他多么怀念那过去的年月啊!这出生入死的一生,有点像唱戏一样,现在是已经卸了装,感到疲倦、烦渴了。他站起来,在老战友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也像早年思考作战方案一样,但心情已经完全两样了!他突然快走,好像在急急赶路似的。

  政委回来了,果真像出去办了一点小事而让客人空等着,因此意识到很不礼貌似的,带着歉意微笑一下,掩饰得很成功地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去跟他谈谈吧!”他坐下说。

  “唔。”司令员点头答应,也走过来坐下,“那时候从延安送到新疆国民党航校学飞行的那些人,现在都成了叛徒?”

  “要是就都是,要不是就都不是,不会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这件事情真奇怪。在那个时候,国共两党时而合作,时而敌对,敌对时,国民党抓了我们的人,合作时,经过谈判,他们放人了。这放出来的人,受过坐牢的考验,本来是宝贵财富嘛!为什么宣布他们是叛徒呢?历史上早有结论,今天为什么又翻出来搞呢?”

  “现在还搞不清楚,不过,恐怕也不是单单为了他们这几个人的问题,后头只怕还有文章。”

  “什么文章呢?”

  “一边走,一边看吧!”

  “我是打仗的,头脑简单,不懂政治,搞不清楚,搞不清楚。”

  “你以为搞政治的就一定搞得清楚吧?反正,听中央的,听毛主席的,不理解的也执行了再说。”

  “还是在浏阳闹共产的时候好。”彭其开始忆旧,“只晓得要饭吃,要分田,要平等。都是些穷光蛋,谁的碗里也不多一份,谁也不去抢谁的,一升米是分着吃,一斗米也是分着吃。一起干的人,不管你姓张姓李,都比亲兄弟还亲。土豪劣绅跟你作对,白军跟着你屁股追,大家的生死都连在一起,死了一个同志人人哭,打了一个胜仗高兴得要死:想骂娘你就骂娘,想讲怪话你就讲怪话,那个时候根本不晓得什么叫怪话。也不见哪天夜里睡不着,只怕睡着了不得醒。回家回不得,要杀你的头;闹不团结闹不得,白军会赶来吃掉你。那个时候几单纯,几痛快!现在,太啰嗦,太麻烦,太复杂!经常有些多余事要你去想,想又想不清。我不行,我这个人不行。我早就在想,如果同意退休,我退休去,住到乡里,搞一块地给我,栽点南瓜辣椒自己吃。走遍天下,九九归原,目的还是达到了,饭有吃的了,再不得要我去烧炭了,再也没有土豪压迫我们这些人了。”

  “那不行的!”

  “是啰,我晓得是不行的啰!下一步我那个问题还不晓得怎么办。”

  “你是要做点准备啊!”政委郑重地提醒他,“听江醉章的口气,上头对你的检查不满意啊!”

  “还要我怎么讲呢?我反革命,我修正主义,我是军阀,是土匪?”

  “总而言之,要做点准备好些,现在正是运动的时候……”

  “罢官,撤职,开除党籍,随便怎么样,快点解决,解决了痛快些,就是不要叫文工团来揪住我胡搅。”他又将一根没有吸完的香烟在烟缸里戳熄了,扔在里面,“文工团在斗你的时候漏出一点口风来吗?他们晓得我们那些事不?”

  “斗我的时候没有扯别的,只讲了反动路线。”

  “鬼晓得他们在北京搞了些什么名堂!当初何必搞这么个文工团呢?自讨苦吃。戏又不会演什么戏,麻烦一皮箩。我当时就反对搞这个鬼,你硬是要搞,搞得好吧!搞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眼睛触到挂在墙上的那件军衣,“那就是刚才挨斗时穿的衣服?”

  “唔。”

  司令员走过去,拿起军衣来翻动着看:“连我们斗土豪都没有这么搞过,畜生!”他把军衣重新挂上,“不行,不能让他们这样无法无天。这还得了!还像个军队?不行,这要管一管。”

  “现在你管不了!”

  “我还是司令,还没有撤我的职。”

  “这不像平常了!”

  “什么平常不平常!军队,就要令行禁止。”

  “你要冷静一点,群众运动嘛!”

  “什么群众运动!是群众乱动。你忍得你就忍吧!我,不论有多大的风险,也要管一管这个事。”

  “你看到《红旗》杂志十二期的文章吗?还要揪军内一小撮呢!”

  “看了!”

  其实,陈政委有所不知,彭司令员所以这么注意文工团的动向,不仅因为文工团给兵团政委戴了高帽抹了黑,也正是因为他看了《红旗》杂志揪军内一小撮的文章,想到文工团可能迟早会要来找麻烦。一个没有什么问题的政委都这样斗了,如果他们摸到了司令员的底细会怎么斗呢?必须使他们冷静一点。不怕会上做检讨,就怕那“群众乱动”搞得你有理说不清。那些个幼稚的青年人,这样闹下去,迟早会要闹出大乱子来的,也只有使他们吃点亏,看能不能清醒一点。这样的事,非手上有权的老一辈人,谁又能做呢?

  “我告诉你,我要采取行动。”司令员果断地说。

  “采取什么行动?”

  “使他们犯点错误。再抓几个人,杀鸡给猴看,就管教好了。”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不要你同意,事情不大,我干我当。”

  “你又要来牛脾气了。”政委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司令员不顾他,点燃一根烟夹在指缝里,点一下,说一个字,斩钉截铁地宣布:“我,要,动兵。”

  “你在讲胡话。”

  “不多,你放心。”他站起来,背着手坚定有力地走了几步,“调一个高炮连,暂时当步兵用,我亲自指挥。”

  “你会碰鬼的。”

  彭其只当没有听见,拿起军帽戴上,说声:“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来到台阶上,他站住,向夜空望了一眼,见已下起了霏霏细雨,有少数窗洞里亮着朦朦胧胧的灯光,心里不禁想道:“还不知哪个窗眼里在策划整人的阴谋诡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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