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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五章 私房话

  在邬秘书的家里,目前正亮着灯,他对他老婆说:“跟错了人,我要赶紧想办法……”

  司令员叫他回家去,他正是求之不得。自从要他砸钢琴没有砸成,回到自己办公室以后,一直没有开房门。司令员虽然苦恼,而他秘书的苦恼也并不轻。给首长当秘书常常是有好处的,政治部有好几个部长副部长都有过当秘书的经历。只要你好好干,首长不会亏待你。但必须把人跟准,一旦跟错了人,就总有一天会树倒猢狲散。散得了还好,散不了会被压死在树下。邬中已预感到现在正是树欲倒而猢狲面临何去何从的时候。他是一个政法学院学法律的毕业生,因家庭政治历史情况好,毕业那年遇上部队需要专业人材,就被分配到空军新编第四兵团来了。本来他应该在兵团军事法院工作,因没有入党,先安排到部队锻炼,讲明了是要他在基层解决入党问题。他来到一个航空兵基地,在场务连当了养场排的副排长。一到部队,他看到很多干部文化水平不如他高,产生一种想法,觉得在军事法院当个审判员没有什么搞头,不如在部队干下去好,像他这样的文化水平和能力,只要稍稍注意,排长、连长、营长、团长,会上得很快。但场务连的工作是很辛苦的,没过多久,他感到吃不消,便找了一个窍门,先从帮助副指导员办墙报开始,试图通过笔杆子寻出一条省力的路来。这一着棋很成功,干了几次以后,连里的宣传工作他包去了一多半,并且由于经常搞墙报,字也比以前写得好了。后来,还居然由于他善于写总结材料,使这个连队连续三年被评为“四好”,并有三篇文章上了报,他自己也就入了党。这一来,师政治部看上了他,便把他调到宣传科当干事。到了宣传科,生活不像基层连队紧张,他时常研究研究报上的文章,练练毛笔字,很快就成为科里最吃香的人物。但他这时已经不满足于在这里工作了。就是提升为科长又怎么样呢?师里的科长,发展前途有限,必须到大地方去,到高级机关去。可又怎样才能去呢?他一直想不出办法,找不到机会。有回彭司令员到这个师来检查战备工作,要在这里做一个报告。报告中将谈到本师一些具体情况,这些情况的素材由师里准备,任务正好落到邬中身上。邬中喜出望外,明明是只要一些素材,他却通晚不睡,远远超出要求地把材料整好,还用并不高明但笔划清楚的毛笔字誊写得端端正正,又想了个办法亲手交给司令员,表现得军容楚楚,谈吐利索,恭敬而大方。正好司令员需要换一个秘书,居然如他所愿,看上了他。当上首长秘书果然不错,连婚姻问题都解决得很顺利,与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护士结婚了。

  他的妻子叫刘絮云,是兵团机关第一门诊部内科的护士。她是一个穷小学教员的女儿,因父母早丧,跟着姨妈长大。姨妈的丈夫原是一家大绸庄的股东,也一早死了,于是寡妇、孤女合成了一个家庭。那寡妇可真算厉害,不但保留了丈夫的家底,还有所发展。在姨妈的言传身教影响下,刘絮云自小就聪明乖巧,很讨人喜欢。她在投考部队卫生学校时,知道部队很注重家庭出身,只把姨妈当作一般的社会关系填进履历表,居然成功。但她心里一直不踏实,担心在部队呆不长久,便决心找一个非常牢靠的、有希望青云直上的军官做丈夫,抱住了一个这样的丈大就可以放心了!姨妈的一套处世功夫她继承得很好,苦心钻营,争取到了经常给首长送药打针的机会。在彭司令员那里,她认识了邬中,了解到邬中尚未婚配,便决定死死地把他缠住。缠了不到一年,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结婚以后,为了便利于刘絮云上班,宿舍选在离门诊部较近的地方,邬中到司令员那里去,则需走上一华里路。

  邬中冒着细雨走在路上,心烦意乱得很。他跟随彭司令员已四年了,眼看有希望调任一个团级或更高一点的职务,哪知这老头子是一株朽树,风声这么大,随时有被连根拔倒的可能。四年来跟着他,为了讨个好印象,事事主动、揣摩首长意图很成功,因而很多大事都沾了边,甚至有的主意还是他邬中想出来的。事情一爆发,难免牵累,不但夙愿付东流,还不知能不能安全脱身。为了一个丧失了作用的老头子,把自己的一切赔进去,没有必要。他待你虽然不错,因老头儿没有儿子,秘书就同儿子一样,但这是政治斗争,是从来不照顾感情和面子的。不是没有感情,是因为感情在政治斗争中无用。

  邬中想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己的家,老婆已经睡了。他掏出钥匙,把门拧开,拉开灯,还在继续想着一路上的事,不禁自言自语说出声来:“怎么办好呢?”

  “什么怎么办?”刘絮云原来并没有睡着。

  邬中走近床边。

  “跟错了人,……”邬中说。

  “他怎么啦?”

  “老头子靠不住了。”

  “你倒说清楚啊!”

  “等一下跟你说。哎,你搞了晚汇报没有?”

  “在门诊部搞了。”

  “起来起来!”

  “又要干什么?”

  “起来吧!”他动手掀被子。

  刘絮云抬手将他捶了一下,抗议说:“睡得好好儿的了,你干什么?”

  “起来搞晚汇报。”

  “不是跟你讲了?在门诊部已经搞过了。”

  “快起来!你不懂,穿好衣服。”

  看来刘絮云是一个很驯服的妻子,叫她起来她就起来,说她不懂她就自认不懂,老老实实坐起来穿衣服,像正式起床似的,一丝不苟,将每一粒扣子扣好。她不但是一个驯服的妻子,而且确实生得讨人喜爱,那长长的柳叶眉虽然有点近似画出来的,略显得不大自然,但还好,因是静静地横卧着,眉稍向下,有几分妩媚。当她侧身弯腰扣鞋襻的时候,将腰身一扭,尤其动人。邬中坐在靠椅上等她起床,望着她那引人爱慕的每一个动作,细细欣赏;并娓娓开谈,把他最近一段时间获得的政治心得传授给他的妻子:

  “你呀,只知道当护士,做妻子,靠丈夫,过日子,这样不行哩!像无忧无虑的花喜鹊,见丈夫回来就喳喳喳只知道欢喜。冬天快来了,你知道吗?要有一个窝,哪怕是衔几根柴棍子,松针叶子,也要筑一个窝,不然会冻死的。”

  “你这是寓言,你将来会成文学家。”她温柔地瞟了丈夫一眼。

  “什么文学家!臭知识分子,顶个屁!现在要当政治家,你懂吗?只有当政治家才有出息。”

  刘絮云用邬中平日喝茶的杯子给他泡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邬中平淡、自然、习以为常地伸手接过茶杯,往旁边一放。“看你,鞋湿了也不换一换。”

  刘絮云心疼地责备着丈夫,转身到床后拿出一双刷得锃光闪亮的军用皮鞋,放到邬中脚边说:“给!”邬中只顾谈他的心得,妻子便蹲下来,一面帮他解鞋带换鞋,一面唯唯诺诺地听着丈夫大发高论。

  “我最近体会到,”邬中考究着词藻说,“政治是人间第一伟大的事物。”

  “你怎么又当起哲学家来了?”

  “不,这不是什么哲学,这是医学,是你们那一行。你们拿尸体来解剖,割开它的膝盖,看见了里面的筋腱,就知道人的腿为什么会动了。这就是我讲的意思。”

  “讲了半天,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先搞晚汇报吧,汇报完了,再跟你说。”

  “人家都睡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只管大声唱歌,把他们通通吵醒。他们心里在骂你,但明天起来回到单位搞学习,还会提出来表扬你的。你信不信?”

  刘絮云是很聪明的,不需要想多久她就能领会了。“你准备一下吧,学哪条语录,汇报一些什么,要有意义,要把你做的好事都讲出来,别当傻瓜。”

  “我知道!”刘絮云显然也是很内行的。

  邬中坐着喝茶,心里在活动:现在最好办的应该是文工团那些当演员的人,他们受过专门训练,能一下子就假定自己变成老头了,一下又变成英雄了,需要哭就哭,需要笑就笑,千人万人看着也不害羞,当众同别人谈恋爱也不怕自己丈夫在台下看了吃醋。当过演员的人最好了,但又可惜,那些愚蠢的演员,也许根本没有想到在日常生活中演戏,只知道上台去演戏,有了本事不会用。其实那都是一些低级演员,是因为生就的无出息才去当专业演员。真有本事的演员不在他们那里……

  “开始吧!”刘絮云在催他。

  于是,一折司空见惯的小戏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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