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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荷门瞪大眼睛望着我,似乎仍未被我说服。看样子,他不愿意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的人在《前卫文学》上发表文艺创作。

  我的看法跟他不同。我认为重要的是作品本身。

  不过,荷门既然有此成见,我也没有必要与他争辩。实际上,我之所以毅然答应为《前卫文学》写一个短篇创作,完全因为受了荷门那般傻劲的感染。他既然反对我用写通俗文字的笔名在《前卫文学》上发表作品,我也乐得趁此作罢。我已决心作一个文学领域上的逃兵,又何必再挤进去。于是我说:

  ——这些年来,为了生活,写过不少通俗文字,即使想认真写些东西,恐怕也会力不从心,与其糟蹋《前卫文学》的篇幅,不如藏拙。

  荷门摇摇头说:

  ——我对你的创作能力有绝大的信心,问题是:我不赞成你用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的笔名来发表严肃的文艺创作。

  ——既然这样,就算了吧。

  麦荷门用叹息解释一切。我向伙计要了一杯酒。逢到这种情形,只有酒才是真正的朋友。我们不再交谈,好像有意在沉默中寻找些什么。两杯下肚,麦荷门吩咐伙计埋单,说是要到印刷所去看看,先走了。我立刻感到一种无比的空虚,用眼对四周扫了一圈,茶客虽多,我却十分孤独。

  忽然想起杨露。身上现款不多。走出“兰香阁”,到一家报馆去借支稿费。

  主持人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我很生气,愤然离开那家报馆,去到另一家,借支两百元稿费,雇车去湾仔。

  杨露见到我,说我在生气。我不加否认,杨露就夸耀自己的聪明。其实,她弄错了。她以为我在生她的气。

  我邀她出去喝酒,她一口答应。

  在一家东江菜馆吃盐煽鸡时,杨露仰起脖子,将半杯白兰地饮尽了。她的酒量并不太好,忽然酒兴那么浓,不会没有理由。我为她斟了半杯,她说:

  ——下个月一号起,我不做了。

  ——跳槽?

  ——不是。

  ——对蜡板生涯感到厌倦?

  ——不是。

  ——既然这样,为什么忽然有辍舞的念头?

  ——嫁人!

  ——谁?你的对象是谁?

  ——一个年轻的舞客,你没有见过。

  这“年轻”两字犹如两枝箭,直射我心,又刺又痛。我举起酒杯,一口将酒喝尽,心乱似麻,只是不开口。杨露说我醉了。我摇摇头。杨露用纤细的食指点点我的脸颊,说我的面孔红得像舞台上的关老爷。我知道我很激动;但是杨露竞视作酒的反应,我难免不感到失望,因为杨露对我的感情全不了解。

  ——你家里的负担可不轻?辍舞后,他们的生活费由谁来负担?

  ——我不能为了他们一辈子不出嫁!

  ——他们必须活下去。

  ——这是他们的事。

  听语气,杨露对她的父母颇不满意。几经询问,才知道杨露曾经为了自己的婚事与嗜赌的父亲吵过嘴。

  杨露的固执,犹如一棵松树。就一般情理来说,她的反抗不但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不过,对于我,事情的突如其来,一若淋头冷水。我一直以为杨露对我有特殊的好感,现在才证明不是。我与杨露间的感情等于一张薄纸,用蘸着唾沫的手指轻轻一点,就破。

  34

  我的感情发炎了,必须从速医治。酒是特效药,我一再倾饮烈性酒。

  杨露的眼睛极媚。午夜的私语仍难遗忘。我将从此失去她了,一若扒手从我口袋偷去钱财。爱情与钱财都是重要的东西,失去钱财固可哀;失去爱情更可悲。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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