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刘以鬯·酒徒 >  上一页    下一页
七十二


  好几次,我欲重建一座城。大雨倾盆时,力量投入酒杯,猎者的枪弹未能命中,那野鸭仍在空中振翅而飞。……那些都是过去了的事,想寻找它的细节,竟会如此困难。往事如街边的行人,刚遇见,瞬即离去。只有太阳会去了再来;人的道路绝对不是一个圆圈。开始与终结,只是一条线上的两个点。我是颇有几分胆量的,一度在这条线上舞蹈过;受过几次惊吓后,也怯弱似老鼠了。日子像水般流去。日子像长了翅膀的鸟类飞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曾经见过不少奇事:一个站在太阳底下的人竟会没有影子;一个眼睛里会伸出手来的白粉道人;一个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将自己的灵魂出售给魔鬼的学者;一个没有心脏的举重家;一个动了真感情的女明星……这些都是记忆中的火花;偶然的一现,也能产生奇趣。但是记忆中并不完全是这种奇趣的火花,相反,大部分倒极其冷酷无情。我不能不喝酒。我不娥爵找自己,宁愿经常遗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境界。我的伴侣,看来是个很有趣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道她怎么会跟我在一起的。我拿了一百块钱给她,她笑得很媚。我吩咐伙计埋单,’只想回家去用睡眠来忘掉自己。我认为这样做,对我也许会有点益处。当我清醒时,我发现她依旧睡在我身旁。我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但是我竟这样做了。我翻身下床,拿了二十块钱给酒店的伙计,走到外边,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讨厌阳光,因为它正在凝视我的赤裸心欲。不止一次,我在醉后的蒙昧中向妓女购买廉价的爱情。
  
  我常常后悔;却又常常觉得可笑。我必须责备自己,不应该用酒去灌浇自己的任性;更不应该宠坏自己的感情。事实上,这样做不但得不到什么;反可能引起精神的痉挛。天气尚未转暖,翻起衣领,双手插入裤袋。从士敏土的人行道走回家去,经过报摊,投以习惯的一瞥,看到了《前卫文学》第三期。(麦荷门是一个倔强的傻瓜,我想。)我对文学的狂热未必完全消失;但是我竟连目录也不肯希一看。我是不希望有个镀金的灵魂的;却惧怕黑色占领我的心房。有人认为智慧是上帝的礼物,我反对这种说法。我认为智慧是魔鬼手制的药丸,吞得多的,烦恼也多。于是想起了一个朋友。此人十分勤奋,曾经以两倍于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时间去研究脂砚斋的评语。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读到《春柳堂诗稿》时,比探险家寻获宝藏更喜悦。
  
  (这是十分可悲的,那些吞服太多魔鬼药丸的人。)我自己已经悟彻没有?这个问题很难解答。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形下,酒的吸引力仍大。回到家里,雷老太太正在耸肩啜泣。我问她为什么流泪;她问我为什么彻夜不归。我叹了一口气,她竟放声大哭。我一向讨厌女人哭泣,尤其是年老的妇人。(我有我的自由,没有理由受她管束。她虽然救了我的命;而且送了钱给我,但是我有我的自由。我愿意做些什么,她管不着!我愿意在外过夜,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喝酒,因为我需要喝酒。我玩女人,因为我需要玩女人。她是一个姓雷的老太太,与我毫无关系,没有理由约束我的行动!)于是,我退了出来。雷老太太哭得更加悲伤,声音尖得很,跟刚割破喉管的母鸡一样。我怕听这种声音,愤然出街。阳光仍极明媚,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的心仍在落雨,无法驱除莫名的哀愁。
  
  走进茶楼之前,忍不住在报摊上买了一本《前卫文学》。我不敢喝酒,又不愿意思念雷老太太。坐在大茶楼的阁仔,要一壶普洱和两碟点心,然后翻开手里的杂志。我看到一个“诗”特辑,编排的形式相当新颖;然而那只是一堆文与瓒戏。作者不能技巧地运用文字去表现意象,结果变成没有意义、没有中心的铅字堆砌。文学作品贵乎独创,每一个爱好文学的人都知道。但是,独创必须具备充分的解释。近年来,由于少数优秀诗人的努力,似乎已经摸索出一条道路来了,大家都在期待,以为不久的将来即可读到伟大的诗篇。不料,真珠刚出现,鱼目就似潮涌至。读者浪费太多时间与精力,文字游戏式的“诗作”依旧层出不穷,继续发展下去,新“诗”的文字终有一天变成万花筒里的彩色碎玻璃了。
  
  《前卫文学》第三期以颇多的篇幅特辟诗专辑,用意至善,但效果是相反的。如果文字游戏或铅字的堆砌也能算作新诗的话,新诗已走到Dead End。如果只有一两个人在戏弄方块字,那还不足为患。可忧的是:文学游戏式的新诗已经变成一种风气了,我不明白麦荷门为什么要辟这样一个专辑?是不是其他部门找不到理想的稿件?因此,我翻了一下译文部分,依旧选择一些旧材料,没有新鲜的东西。至于创作部分,也和第二期二样,不够充实。三个短篇的表现方式都很陈旧,像极了五四初期的作品。惟其如此,我很替麦荷门担忧了,麦荷门浪费了他母亲的积蓄,又浪费了他自己的时间与精力,办这本有名无实的《前卫文学》,实在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我向伙计要了一杯酒,我必须为自己的前途筹算一下。为了生活,我走过通俗路线。在香港,撰写商品固可换取生活的安定;终究是无聊的。我应该设法找一份固定的职业,虽然并不容易。我喝了几杯茶之后,走出茶楼。没有一定的去处,只管漫无目的地搬弄脚步。……我是一只蚂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兜来兜去,却不知其狭小。蚂蚁要觅食的,它的求生欲也极强烈。
  
  我失笑了,觉得自己的愚蠢乃属与生俱来。走进“告罗士打”,要了威士忌。只有酒是美好的。酒是主宰。酒是神。酒是游子的知己。我无法探求人生的最终目的。对于我,喝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酒不是空气与阳光。它是需要用钱去购买的。为了喝酒,我就得设法找钱。否则,将雷老太太送给我的钱花完之后,怎带过日子?我想起那个出版社的老板钱士甫。他是一个庸俗的文化商人,以盗印他人著作起家,如今俨然大出版家了。过去,我曾经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说,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说是即使不要版税,也不愿出版这样的小说。多么可恶的家伙,但是我竟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他。我将钱士甫当作一个人;然而他不是人。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编辑工作,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表示不能考虑。我说我的处境相当窘迫,他说他最怕文艺。我说我不但会写武侠小说,而且会写黄色的故事新编。
  
  他笑了。他说“会写”与“叫座”是两件事情。他可以找到一百个会写武侠小说的作者;但是很难找到一个“叫座’的。我的视线突呈模糊,为了维持这么一点自尊,不能不马上退出。处身在两座高楼大厦之间,遂显得特别渺小。一切静止的东西都有合理的安排,惟人类的行为经常不合逻辑。情感与升降机究有不同,当它下降时一若物体般具有变速。三月的风,仍似小刀子般刮在脸上。我又去喝酒。我遇见一个醉汉,竟硬说我偷了他的眼睛。我觉得他很可笑,却又不能对自己毫无怜悯。
  
  (他是一面镜子,我想。当我喝醉时,我也会索取别人的眼睛吗?)群众的脸。群众的笑容。只需三杯酒,一切俱在模糊中“淡出”了。理智是可以洗涤的,单用酒液,就永远洗不干净。玻璃窗上的雾气,不准眼睛窥伺现实。耳际传来纳京高的磁音,空间遂有了美丽的装饰。那个醉汉还没有走,咧着嘴,硬说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维他命。我觉得好笑,因为我仍能保持清醒。这是一串很长很长的列车,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车轮在车轨上辗过,发出单调的韵律.第一次,我认出寂寞是一只可怕的野兽。我讨厌时间,企图用餐刀切去半个白昼。神是那么的刻板,总不肯将夜眨幕提早扯起。再来一杯酒,这是我最需要的东西。墙上有只蟑螂;但是它不像是个狡黠的家伙。啪!有人用木屐将它击死了。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纵有千万希望也经不起这轻轻的一击。谁相信爱因斯坦是为了探求死亡后的真实而自杀的?妖精们都知道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但是唐三藏自己却无法避免他的最后。我们必须寻求快乐吗?聪明如叔本华之流也无法解答这问题。然而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不快乐的人对尘世倒是不太留连的。
  
  (所以,多喝一杯吧。)我发现我的眼睛给人偷去了。我哭。我向伙计索取眼睛。伙计笑。其他的食客也笑。笑声似乱箭,从四面八方射入我的耳朵。(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必须离开这里。)街灯也在笑,我找不到可以躲避的所在。前面有个电车站,很近,又仿佛十分遥远。笑声变成浪潮。我随时有被淹死的可能。我大声呼唤;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变成人生舞台上的小丑。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