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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两天后,她告诉我,她的平剧老师无论如何答不完全由“一”到“十”与“红黄蓝白黑”的戏名,因而她调皮地也相当严肃地要那教师反拜她为师,教师答应了,她才得意洋洋地

  把“一捧雪、二进宫、三击掌——”“红拂传、黄金台——”说上一遍。

  一个周末,我第二次来美庄家,没有会晤她的双亲,全是由于美庄的安排与她家的平剧老师见面。

  那位老师虽非地道内行,为人倒相当老成,非常客气有礼,也会拉会唱不少段老生与青衣戏,而且嗓子有本钱,只是欠缺一些韵味,他可以自拉自唱,偶尔板、眼不够准确,也有时尖、团字分别得不够清楚。他连连谦虚地说:“从小喜欢拉胡琴,跟一位住过北平的叔叔学的。唱,就不行了,自己没去过北平,上海也未去过,没有得过名角亲自传授,只是‘刘’老师的徒弟。”

  “是刘鸿声吗?好老师呀!”我问。

  “不是,不是,”他微笑回答,”是留声机‘留老师’。”

  美庄唱了一段“凤还巢”。一个多月前,在同学们筹办的欢迎我康复返校的同乐会上,美庄也曾唱过“凤还巢”,如今听来,她显然进步很多,她是够总明的。可是,地接着闹了个笑话——她还要唱一段老生戏“洪羊洞”,老师准备马上操起琴来,美庄突然严肃正经地说:

  “请静听啊,第一句‘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为国家的‘家’,是不能唱成‘家’的。”

  老师问:“要郎格唱呀?”

  美庄一脸得意地唱了:“为国鸡和鸭呀——”

  老师一脸错愕。我笑了出来,原来是由于我曾跟美庄一再说过:“唱平剧,‘王’要唱成‘无骯’,‘回’要唱成‘胡A’、‘娇’要唱成‘吉奥’,‘家’要唱成‘鸡鸭’。洪羊洞杨六郎唱的‘为国家——’、李陵碑杨老令公唱的‘叹杨家——’家字都必须唱成‘鸡鸭’才对。”没想到美庄竟唱成了“鸡和鸭”。经我解说,老师也笑了,但是直说:“没得关系,没得关系,好耍好耍吶——”

  难得美庄连声抱歉:“可能是太紧张了,请勿见笑。”然后,美庄似是故意地提出一大串听我说过的——平剧名伶的家世、派别、拿手戏、特殊唱法与规矩,哪些票友登台闹过什么笑话,以及一些有趣的梨园掌故,来“考问”,来“难”她的老师。

  老师答不出来,便搔耳抓腮,窘迫得无以复加,然后只好对美庄一作揖,叫一声:“大小姐,郑老师!”才算完事。

  他拉,我也唱了两段西皮:“南阳关”和“空城计”。他连连称赞,直说以后要称呼我“张老师”。我答说绝对不敢,并且称赞他胡琴拉得好——这倒是真话,他比我的琴艺可好得太多了。

  事后,我私下劝阻美庄以后不要再为难那老师。她却坦白地告诉我:看人发窘,很有味道,那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事。

  “你不晓得,”她说:“我爸爸就有这种‘嗜好’。我八、九岁时,便记得爸爸时常把几个卖‘白糖狮子’的小贩叫进家来,跟他们‘掷骰子’,结果爸爸把那个最大的‘糖狮子’赢过来时,那小贩当然是窘态毕露,甚至痛哭流涕,这时候爸爸便在一阵大笑后,一声开恩,再把那‘白糖狮子’白白送还给小贩。又有时候,爸爸找几个大绅粮来斗牌,绅粮虽然‘肥’,总没有爸爸赌起来那么豪放,那么资本雄厚,那么气势逼人哪,因而,绅粮们输了,输了几千石谷子,又输了几十批山(四川称山林的单位叫“批”),嘿,绅粮的窘态一点不比卖‘白糖狮子’的小贩好看。结果,爸爸和我看够了,便再将那些赢到手的产业还给绅粮们——”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恶作剧,这种“嗜好”,也许正是一般军阀的残忍性格成长过程中的第一站,继续发展下来,便会有了以勒索、搜刮、掠杀、使人民吃尽苦头,而自己方始称心如意的“嗜好”!

  我再度郑重地劝告美庄,这可绝不是一件好的“嗜好”,尽管他父亲这样做,做为一个女孩子的她,实无仿做的必要。她居然没有跟我生气,并且很诚心地表示绝对接受我的劝告。

  “你还要我改掉一些甚么毛病,随时告诉我呀,我都会改的!”在那段日子,她时常讲这两句话。我看得出,她确在尽力地约束克制自己。由她的神情举止中,我也看到了一种内敛的沉静之美。有时,我觉得这未免过于难为她,也未免对她要求得太苛刻了。为此,我越发爱她。

  她似乎晓得我对她的父亲不太欣赏,因而,她不再叫我和她父亲多碰面。如果我在她家吃饭,她便叫杨嫂把菜端到她的房间来。我很喜欢她家做的荷包蛋挂面和豆花,几乎每次我们都是开“独席”吃这两种简单的美味。不要任何大菜,只是把“榨菜酱油”、“口蘑酱油”、 “红酱油”、“白酱油”、“茉莉酱油”、和另外几小盘佐料摆满一小桌,佐食挂面或豆花。那真是轻松愉快共同进餐的享受。

  秋季开学后,我和美庄继续过着甘美的日子。最难忘,每天晚饭以后,我俩携手或挽臂,信步走在嘉陵江畔,看对岸与远方如画的黄昏风景,看绚丽晚霞把江面波涛染成千万条五彩缎带,看月亮上升撒下一张无边无际的银色网,听江水为我们欢奏小夜曲,听两人相互倾述不止的信誓,听两人拥抱时心脏的喜悦跳跃,感受灵魂的欣慰颤抖——

  许多教授和同学都说美庄这一学期以来,几乎和以前判若两人。是的,最该自豪的是我,我没有想错,用爱,我已显著地影响了美庄的思想与生活。平民的气质逐渐在她内心滋长,也逐渐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她开始在上课时穿平底鞋,穿布旗袍,并且用心听讲,认真做功课。她又和我同在大饭厅包伙,我们每人置了一个菜罐,装一点“私菜”,每顿都能吃得很饱。

  悲惨的日子希望它尽速消逝,不可能:欢快的日子希望它常川留驻,不可能。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我多盼望我和美庄共同建立的这个甘美而平民化的生活,永远继绩下去;可是,我逐渐发觉这是一种奢想,一种几乎无法实现的奢想。

  十月间,桂林、柳州在日军十五万人的倾巢猛攻下,先后失陷。敌人继续沿黔桂路北犯,形势相当险恶。十一月杪,南丹陷落,独山危急,贵阳震惊,陪都重庆的人心也难免有了些浮动;不过,这时候盟军在太平洋上的战事已转居优势,我们的印缅远征军正在国外连连获捷,国内则各处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因此,中央对于收复黔桂失地具有决心。于是,一面严令国军节节抵抗,一面加紧增援,并且用飞机将精锐部队空运到黔桂前线。我服务的那家报社,要派一个记者到黔桂前线访问,因为临时抽调不出人员,也因为我比较多有一点战地经验,便征询我愿否前往?

  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我表示绝对愿往,只要在寒假以前允许我回来参加学校中的期末考试。拿到报社派令后,我马上跑去告诉美庄这一个意外的喜讯;可是,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美庄表示坚决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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