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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当然,她反对我在此时此刻到前方的一大半原因,是不愿意离开我,不愿意我到危险的地带去,原是一番关怀我的好意。不过另一小半原因,却是她又在跟我赌气:

  “你说你爱我第一,爱新闻工作第二,”她指着我的鼻尖说,“好,你自己说吧,我不要你去,你非去不可,你到底是更爱谁?”

  “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我心平气和地解说着:“报社因为不久以前刚派出了一位记者到滇西、缅北采访远征军新闻,最近又派出了一位记者到各地采访知识青年从军的新闻,以至于临时派不出人负到黔桂前线去;我幸能获得报社的重视,肯给我这个更大的实习的机会,怎么也不能丢掉呀!何况我已答应了人家?”

  “人家!人家!人家!人家的事你都答应!我的事你都不答应!”她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个不停,“好好,你去吧!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在这里天天担惊害怕,还说爱我?简直是太滑稽,太岂有此理!你爱国?难道我是汉奸?你又不是前敌总指挥,少了你黔桂战场便不能打日本!你偏要去干啥子?少了你一个采访记者,我们就会吃败仗吗?不会吧!你要想慰劳前方将士,我可以叫爸马上捐一笔钱给黔桂前线的官兵,用你的名义捐献都行,那不照样可以表示了你对将士的敬意吗?根本用不着亲自冒无谓的危险到最前线去,你在太行山挨了八路两枪还没挨够是不是?非要再尝尝日本枪子儿的味道是不是?”

  最后,总算由于我的好说歹劝,她勉强算是“准”了我的“假”;可是,我知道,我向她解说的一大片理由,是只能使她口服,而心不服的。

  那是一个奇寒的冬天,贵州的气候比四川更冷。大雪刚刚溶化,九盘山崎岖险恶的山路,变成了一座巨大冰场,车辆在上面滑行,剎车几乎一律失去效用,好几部卡车翻在路边或跌毁山谷。想起美庄对我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我不但完全体谅了行前她对我的争吵,而且对我自己行前未能用更体贴、更温柔、更委婉的话劝慰她,感到愧咎。

  我一再地想,返回重庆后,我一定要比以前更爱她。我相信,我的爱会把这次争吵变为我们一生共同生活中最后的一回争吵。

  五十二

  我到达贵阳的当天,独山失守。贵阳城内拥满了山广西撤退下来的难胞,那些不甘被奴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白天摆上地摊拍卖他们最后的一批衣物,晚问睡在收容所的稻草上,或是干脆就露宿在街头;然而,他们都有信心,坚信国军就会将他们失去的家园从敌人的铁蹄下夺回来。遍访难胞以后,我开始接洽到城外第一线采访。

  在最前线,我访问了士气高昂坚苦卓绝的国军官兵,和统率他们与敌人奋战的一位四川籍的优秀将领——孙元良将军。

  他们这支部队的番号——二十九军,引起我莫大的兴趣与莫大的感触。二十九军原来是抗战前宋哲元将军麾下驻防平津的部队番号,那支由朴实勇敢的北方汉子们组成而以“大刀队”闻名中外的好队伍,在芦沟桥畔首先抵抗日军,并且在华北战场以最劣势的装备一再给予敌人痛击,后来,由于牺牲惨重,整训改编,“二十九军”便成了历史上的古老名词;如今,那一光荣的番号从新配置在这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头上,真是最恰当,也最令人兴奋了。因此,我像遇到了多年久别的老友般地,和他们欢聚在一起。我彷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当年在天津近郊韩柳墅我和贺蒙一大伙同学慰劳二十九军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令我追念不已。

  我没有说错,这支“新二十九军”确实很硬,五天后,他们一举克复独山,继以猛烈攻势迫敌溃退至河池附近,黔桂战局自此得以稳定。

  我每天都把战讯拍电报给重庆的报社,另外我还写了不少篇特写长稿。两周后我返回重庆,我的工作幸能获得报社的满意,以至奠定了抗战胜利以后被报社重用的基础。

  美庄见我回来,总算笑逐颜开;只是对我登在报纸上的特写稿比寄给她的信笺整多了一半,而稍不开心。

  我向她赔礼,连说下次不敢,以期使她称心如意,而停止对我喋喋不休的嗔怨。我想,为了使对方消气,轻松地赔个不是,说声“下次不敢,“原该是爱人中问常有的平淡的事。可是,美庄以后便时常以我这句话,作为坚固的堡垒与有力的武器向我对抗,要我屈服。动不动,她就会说:

  “你又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忘了上次你亲自向我赔罪,并且亲口说过‘下次不敢’啦?”

  如果是为了一件小事情,我便再度摆出 “无条件投降”的姿态,以满足她的“自尊”。我想,我应该这样做,我已经说过了,我决心要比以前更爱她。

  有时候,美庄也知道她的话常会说得有些过火,便带有歉意地用双手钩缠住我的脖子,两只脚抬离地面,像个小娃娃似地向我撒娇撒赖,一面细声细气地说着:

  “你比我大,当哥哥的总得让给小妹妹一点才对!我从小脾气不好,没有人敢惹我,爸爸常说我是‘不让苍蝇踢一脚’的人。自从遇到你,不是已经改好了很多吗?你还不满意呀?我还可以继续改啊!”

  我够满意了,只要她这么一做一说,我无法再不满意。

  寒假期问,我们筹备订婚。

  订婚“场面”的大小,我希望“国难期间一切从简”;美庄希望做“适度”的铺张。美庄的理由很动听:

  “爸妈要大铺张,并不是我内心不赞成,是怕你不太赞成,所以我便为你牺牲己见,改为一个小铺张。我家亲友太多,闹热的场面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当初我两个哥哥订婚结婚,

  都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供应亲友、邻居,甚至不相识的人足吃,还唱了三天戏。按说我得比他们办得更热闹才对,因为我是爸妈的掌上明珠呀!你一向鼓吹‘节约’,就‘节’一点好了;不过,这是一个隆重、神圣、伟大的典礼,无论如何也总得办得像个样子!”

  我完全同意了一切遵从她的意旨办理。为了爱,这不能算做纵容。我如过于坚持己见,会被别人耻笑为“穷人的自卑感作祟”。何况,订婚仪式原该在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进行,如果“节约”会带给我的未婚妻和她的一家人不快与不祥,确也是我不愿意做的。

  那是一个晴朗冬日,贺喜者纷纷说天老爷也为我和美庄这一对佳偶的定亲而开心!郑家十一个天井与每个厅、房内,都挤满了贺客;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女家”的亲友,里面包括了过去和当今军、政舞台上最活跃最显赫的人士,与银行家、工商业巨子、大绅粮,以及地方闻人。我也请了几位客人:报社的部分朋友和上次给我拨款的尚先生;另外还有贺大哥的两位朋友,与姑父为我介绍过的爸爸的两位老友——自从那年贺大哥离渝北上前,曾带我分别拜候过他们,后来就一直没再去看望人家,四川的规矩订亲一律不送礼,所以我便决定请他们几位参加这个订婚的宴会,而不必使人家有所破费。学校里的训导长、总教官、教官,还有许多位教授和同学也都来了,那是属于我和美庄共同的嘉宾。

  三位军界耆宿,应美庄父亲之请,分别担任了我们的订婚证明人和双方介绍人。平心而论,我对这三位老先生的印象有点主观地欠佳,因为我知道他们在当年军阀内战史上,都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今天却是对任何人都那么和善而亲切,尤其在致词时,把美庄和我都说成那么可爱与优秀,并且他们一再提到我逝世多年的父亲,颂赞他是一代名将,又夸奖我是将门虎子,他们似乎已经忘记,当初我父亲跟他们正是国民革命与封建割据的两个敌对阵营中的生死搏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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