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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三位女士笑得更厉害了,前俯后仰地笑个不止,半天半天连牌都顾不得摸。

  我对这位团总——曹副官,实在不太欣赏,这样厚面皮的男人,以前在我的生活圈中确为罕见。他把头一侧,竟冲着我开腔了。

  “张先生,那么您就是我的姑父咧!”

  “托神!(四川话流氓的意思)“美庄唾骂着团总,“莫乱开荒腔!”

  接着,美庄一边打牌,一边告诉我:

  “你晓得这个曹副官为甚么叫团总吗?以前有一个地方保安团队的团总,牌玩得很好,时常陪大官和大官的太太们斗牌,可是他每次都成心输一点,以博取对方的欢心,只要他一胡牌,便立刻连声道歉,直说:“唉,唉,手顺,手顺,没得办法,小胡,小胡,小胡!”实际上,不管是多大的胡,他也都一律称是小胡——这个曹副官就专会这一手儿。所以爸、妈,和我们许多亲戚,都爱跟他打牌,反正他输几个钱不在乎,爸爸特别喜欢他,平日当然短不了给他足够的钱花用——因此我们就管他叫‘团总’!”

  “喂,喂,喂,大小姐!”团总叫着,“何必吶?你们再叫我团总,我可不客气啦,我马上就给你们胡一个‘大胡’看看!”

  说着,团总当真神气活现地把牌一推,俨然是一个“满贯”的架势,三位女士一阵紧张,可是,他清清脆脆地吐出两个字:

  “小——胡!”

  这真是一个好演员;可惜我不是一个知音的观众。

  天亮时分,美庄连胡了三次“枪毙东条”(东条是当时的日本首相,以“东风”代表,另以“七饼”代表手鎗,因为“七饼”形状很像一枝盒子鎗,在四川打牌如有三个“七饼”、“三个东风”,或是三个“东风”、“七饼”做“将”,或是三个“七饼”、“东风”做“将”,均可称为“枪毙东条”,胡牌时以满贯计算。),她那么出奇快活地欢叫不止。牌散之后,我忍不住地对她说:

  “靠你们这样就能枪毙了东条,打倒了日本呀?真是活见鬼!”

  “唉哟,瞧你好凶呀,简直活像个‘棒客’!(四川话土匪的意思)”美庄一着急时,四川话就顺嘴溜出来了,“好好,以后我再也不打牌了,怎么样?昨天要不是订婚,请我打我还不打哩!”

  我不再讲甚么,但愿美庄的话,能够兑现。

  五十三

  美庄的话,确实兑现了。这真是一个好未婚妻,我心中这么想。可是,没有好久,阴历除夕,美庄又有了借口——过年怎能不打牌?一年只打这一次,并不算多呀!于是,她又打了个通宵。

  在沙坪坝,在嘉陵江畔,我们共同度过的甘美而平民化的日子,越来越远了,也许再无重返的可能。美庄为了“过年”,大批地添置新衣物,随心所欲地购买各种毫无用途的装饰品,与名贵的化妆品,以及从加尔各答航运来欧美制造的大洋娃娃、小狮子狗等等儿童玩具,把它们挂满在卧室床头。对别人她也一向慷慨,她买了许多礼品分赠给我们的女同学,她又一再要给我买这个,买那个,做贺年礼物;我真是要也不好,不要也不好,我深知她从未花过我一文钱;可是,我总希望她能逐渐体会到“错误的慷慨,是一种陋习”,我颇为担心她这种性格若再无羁地发展下去,会变成可怕的浪费与挥霍。我开始委婉地把一些世界伟人的格言说给她听,像富兰克林讲过的“你老购买不必要的东西,不久你便须出卖必需要的东

  西。”像富兰克林又讲过的“你须留意那微小的花费,一个小小的漏洞是会使一只船沉没的。”像布鲁耶尔讲过的“一个人收入多于支出便是富有,支出超过收入便是贫穷。”像科尔顿讲过的:“年轻时不挥霍无度,年老时不锱铢计较,才不会陷我们于错误。”

  美庄对我的善意奉劝,倒还相当接受;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温和地反驳我几句:

  “醒亚,你读死书读得太多了,那些世界伟人的话也不见得都是真理呀!起码放在我的生活天秤,就不对头了。富兰克林说:‘老买不必要的东西,不久便须卖必需要的东西。’怎么我这么多年一直老买不必要的东西,从未卖过一件必要的东西呢?你也许会说时间还没到吧?好吧,真到了时候,叫爸爸卖一角田给我用好啦,那还不容易得很,爸究竟有多少田,他简直自己都弄不清楚,当初曾有人做过文章骂爸爸‘甲邸如云,田连数县’!怎么样?‘田连数县’干他何事?看着眼红是不是?谁要他们不做总司令?”

  又有一次,她突然兴高采烈地抓住我:

  “喂,我昨天看书也发现了一句世界名人的格言。柏顿说:‘一个人聚积财富而不享用,无异一头驴子驮着黄金吃青草!’这句话真有理由!醒亚,你愿意你的美庄做一名驮着黄金啃青草的驴子吗?”

  我实在有点说不过她。也许是我过分爱她,不愿意和她唇枪舌剑地争论到底;而她总在最后承认“节俭是一种美德”,也允许今后一定和我过简朴的生活,只要我不是故意叫她受苦。

  我常思虑到:一个人拥有太多的金钱与时间,多到简直不知如何打发它们,将会和过于缺乏金钱与时间的人,同样痛苦。美庄似乎已经近于第一种人,她本意或并不想奢侈、浪费

  、挥霍;可是财富与空闲使她自然而然地走上这条道路。我应该原谅她,我更应该继续影响她——这是我的责任。当初她在希望获得我的爱时,竟能一度变得那么朴素节俭,当她完全将我俘掳后,她便又逐渐改变,“订婚”给她的心灵作了一次“装甲”。——我的爱,在她心目中是更安全了,因此她日益故态复萌——如果,我的爱仅是忠实坚贞,而并不能影响她变化气质,这爱的价值岂不令人怀疑吗?可是,我又有甚么办法呢?我总不能用“不爱”来胁迫她听我的话;上帝作见证吧,我已再度决心,用爱,用最真挚的爱,使她更接近健全与美好。

  六月间,我结束了大学四年生活。当然,这是我的人生一件大事,一件值得纪念而高兴的大事。对那些令人敬爱的老师与同学,我有无限留恋,对国家四年来的免费教育,我有无限感激。在一群毕业的同学中,我进入少数幸运儿的队列——离开学校,立刻获有一个理想的工作,实际上已是三年以前即获有的一个有意义有趣味的工作。从此,我将以更充分的时间与心血致力于我的工作——做一名新闻记者。

  国内外战事捷报频传,我在报馆里可以每天提前收听到一连串好消息:

  “中美混合航空队轰炸千岛群岛!”

  “中美混合航空队轰炸幌筵岛!”

  “太平洋美海空军大捷!”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古贺阵亡!”

  “联军占领罗马!”

  “联军在法北登陆!”

  “中美飞机轰炸佐世保!”

  “中美飞机轰炸八幡!”

  “美军登陆塞班岛!”

  “中美飞机猛袭小笠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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