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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这应该是我离家五年来,最大的一桩喜事;然而,却铸成我和美庄之问最大的一次误会。

  我不能同时偕美庄飞津,因为飞机没有多余的座位。那种机位,在当时是多少金钱也无法购到的。我对于自己先行,确也感到对美庄歉疚;我已一再劝慰美庄,要她耐心地度过这次小别,一旦机位稍形宽松,她可以立即搭飞机到天津去,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可在天津结婚。

  美庄坚决地反对我接受报社的任命,并且严厉地责斥我对爱情的负义!

  “你亲口说的,爱我第一,爱新闻工作第二!你亲口说的,甚么都听我的!你亲口说的:‘下次不敢!’现在你又‘敢’了?我可不要再听你第三次、第四次向我说:‘下次不敢’——”她向我滔滔地讲个不停,“你天津有姑母、有姑父,有表姊,有表哥,还有一个甚么贺大哥,你急于想去和他们相会,而置自己的未婚妻不顾,还好意思说爱我第一,我看哪,你的姑父母、表哥姊,贺大哥才是‘第一’,每一个识与不识的天津人也都是‘第一’;而我郑美庄,不过是个‘第末’!是‘倒数第’”!”

  我想用已往的方法——以沉默抵抗她的“连珠炮”,过去,她有时候自己喋喋不休说累了之后,会自动休止,或感觉出有些过分,也会转向我致歉。可是,这次,我的沉默全然失灵了。她的话似乎永不中断地说了下去:

  “你要是政府派的天津市长,或是华北地区受降官,我绝对不能阻挠你前往;然而,你又是跟上次去贵阳一样,去采访新闻!四川今后难道就没有新闻给你们采啦!我早就讨厌新闻记者这一行道啦!你可以改行,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我昨天已经跟爸讲好,只要你肯留在四川,他可以马上发表你做他的总务处长,经理处长或是副官处长!这都是些重要而必须是由自己一家人出任的官位呀!”

  “我不想做官。”我实在忍不住回答她一句。

  “你不想做官?”她双手把腰一叉,来势汹汹地,“唱甚么高调?你读政治系干啥子?读政治系不想做官?真是骗骗三岁娃儿的鬼话!你说你说,你读了四年政治系而不做官从政,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国家供给你念了四年政治学的贷金吗?”

  “美庄,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谈,你这样不是强词夺理吗?”

  “谁强词夺理?”她继续叉着腰,瞪着我说:“你晓不晓得我为你所学非所用而着急,而失望,而感叹?政治是甚么?老实讲,政治就是做官。当然你又会驳斥我说甚么政治不是做官,说甚么政是众人之事,治是管理,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这是国父的话。我承认国父没说错;可是,管理众人之事还不正是做官吗?一个人不出去做官,坐在家里能管理谁?谁又肯让他管理?你学的是管理众人之事的知识,你偏不去担任管理众人之事的工作,硬要当甚么鬼新闻记者,新闻记者能管理谁呀?”

  “我不想摆上官架子去管理谁;我想以一个平民的身分以虔诚,以热情,去影响谁!这正是新闻记者的工作特质。”我靠近她,把她叉住腰的双手拉下来,耐心地、和颜悦色地对她说,“美庄,我老早就想要对你解说我的看法;我并不卑视做官的人,对于一位真正效忠国家,为民服务的好官员我照样崇敬;我个人非常醉心民主政治,因此我愿意先从事新闻工作,一方面可以多在报端鼓吹民主政治,一方面可以多在报端替老百姓说话,做人民的喉舌。这依旧可以算是政治工作,不过不是直接的管理,而是间接的影响。你也许怀疑‘影响’这个字眼太微弱,太空洞,太虚无飘渺了;不,影响的力量,看似无形,却比有形的更大,更深,更广——美庄,我们既是终身伴侣,希望你能多鼓励我在这方面努力。”

  我说得诚恳而热情,满以为可以打动美庄的心;美庄却把我拉住她的手一甩,立刻又恢复了叉腰的姿式:

  “你的‘膏药’卖够了没得?这一手倒不愧是政治系高材生!我不要听你的伟大理论!你今天替这个人说话,明天做那个人的喉舌,你怎么不替我说话,不做我的喉舌?我不是老百姓?我不是人民哪?哪一条法律规定的当了人家未婚妻的女人就不是老百姓或人民啦?我告诉你,你要负担起一个未婚夫的义务,我得享受一个未婚妻的权利。”

  我痛苦地摇摇头,实在无话可说。

  “你大学念完了,方帽子戴上了,好神气呀!”她气忿忿地坐在沙发上,“我还差一年才毕业,难道就应该半途而废!永远被人指为大学没读完,永远被人指为不如你吗?”

  “美庄,你愿意念完大学,我十二万分赞成。我以前答应你代你写的毕业论文,在我走前也可以想法赶完交给你。那么,放寒假的时候,你可以到天津找我,等再放了暑假,你也是一位方帽子大学士啦,那时候,我们便结婚!”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几乎一口气连喊了十几个“不要”, “我要你留在四川等我,我要你辞去新闻记者的工作,我要你跟爸爸做处长!”

  我开始做哑巴。美庄一人说说歇歇,歇歇说说,又指手划脚地把我痛斥了半天。最后,我离开她的房问时,她狠心地咒骂起来:

  “好,你走!你走!从今天起,你永远别进我郑家的大门!你这个爱情的叛徒!爱情的刽子手!”

  五十五

  行期近了。

  我已把代替美庄写的毕业论文赶完,并且面交给她,希望藉此挽回上次几乎绝裂的情势。果然,她没有拒绝。事先,我直担心她会把厚厚一册的原稿当面撕碎。

  “谢谢你,”她说着,脸孔却是冷冷的,“我应该收下你为我写的这些东西,因为你应该替我写,我不请你写请谁写呢?别人也不是我的爱人和未婚夫!不过,我今天要跟你说清楚:我收下这论文,绝不等于同意或默许你独自先回平津。这是两回事。我发觉我上次跟你发脾气、吵骂也不太对,也并无效果;因而今天我倒想冷静地跟你谈判。如果你真硬下心肠决定不留在四川等我,那么就请便吧,这是你的自由。你这位醉心民主政治的先生,当然对于自由的重视是比一般人更强烈的,我不应该妨害你的自由,我不想做‘法西斯’。可是,你要自由,我也得要自由,你回平津‘自由’你的,我在这里‘自由’我的!从此各不相干!”

  “你这是甚么意思?最后通牒吗?”我问。

  “对,就是最后通牒!”她说。

  “如果我一走,你准备怎样自由法儿?”

  “将来的事,现在不用谈。”

  “是否要跟我解除婚约?”

  “这可是你讲的!”她大叫着,“我可并没有这么说!你不必先给我按加罪名!”

  我知道和她多谈无益;便转托最低领袖、维他命G、丈母娘等几位老同学,向美庄进行说服。我又和美庄的父母做了一次礼貌的长谈,说明我的苦衷与诚意。

  郑总司令夫妇并不十分反对我先行离川,不过一再说明欢迎我继续留在四川,最后看我去意甚坚,便满口答应代我劝说美庄,并且还为美庄的脾气不好向我致歉。一时,我颇觉得这两位老家很明事理,很富人情味,很亲切。郑总司令又特别为我设宴欢送,席间对我大加鼓励,并且我谈论天下大事,十分表现了他的忠诚拥护政府,坚决反对共党的信念与决心。这当然又令我他增加了不少好感。

  这次宴会美庄托词生病,未参加。美庄的母亲一再跟我说:

  “请多多包涵,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我们常说她是 ‘不让苍蝇踢一脚’的人,别说跟你,跟们老夫妻俩也常会呕起气来,整天不起床,整天不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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