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王蓝·蓝与黑 >  上一页    下一页
一二六


  我开始为难了。去重庆?还是去台湾?最后我决定了:去台湾,然而去台湾之前,先到重庆把美庄说服,带她一块回到广州,再同去台湾。

  我的决定,最低领袖完全赞成。表姊、贺大哥来信也表示十分赞成,表姊还为我凑了一部分钱充做往来的旅费。

  在飞往重庆的旅途上,我感慨万千。整整十年前,我山太行山下来,渡黄河,经豫陕入川,一路千辛万苦,可是精神极为奋发极为愉快;如今安坐在地球上最快速、最舒适、最神气的交通工具上,二度入川,却是无限忧伤无限辛酸。只有想到将和一别两年的美庄会晤,心头方始泛起阵阵喜悦。

  在旅途中,我也想到了唐琪。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儿?反正,我是离她越来越远了。我正在天空自由飞行;而她,却身陷铁幕。“去重庆找美庄!”唐琪曾这么嘱咐我。唐琪爱我,她不忍心我沦入铁幕,所以千方百计救我出走;美庄是我的未婚妻,我如忍心任她沦入铁幕,那,我和唐琪一比,岂不是太卑劣,太可耻了吗?何况,唐琪是牺牲了自己的自由甚或生命来换取我的出走,而我并不需要牺牲甚么,便可以换取美庄的出走——

  美庄到珊瑚坝机场接我。她快活地,热情地,欢迎我的来临,彷佛两年前,在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那次可怕的争吵。

  可是,当我提出要她早日与我同去广州时,找们又不能避免争吵了;不过一开始那是很小的,并不严重的争吵。

  没想到广州的噩运来得那么快,十月十三日广州沦陷了——我刚刚到重庆一个星期。

  在这一周内,美庄大尽地主之谊,招待我吃最好的馆子,喝最陈的茅台和大曲,到最豪华的舞厅跳舞,逛南北温泉,还特别到沙坪坝校园和嘉陵江畔追觅我们的旧梦。美庄已学会了驾驶汽车,她自己拥有一部一九四九年“克赖斯勒”座车,她得意万分对我讲:

  “我这部‘克赖斯勒’比你大参议员在天津的那座‘道济’还名贵一等哟,不过比起父亲现在坐的那部‘林肯’牌,就又逊色了!你知道吧?世界上最好的汽车就是‘林肯’、‘

  卡德拉克’,二等的是‘别而克’、克赖斯勒’,再等而下之,是‘庞帝艾克’,‘帕克’、‘道济’、‘普黎茂斯’、‘第索透’、‘福特’、‘雪佛兰’、‘纳喜’、‘斯杜培克’——看我已经成了汽车专家啦!“

  日子在甘美安适中度过;可是我的心绪一直不宁,我恨不得早日偕美庄飞离这座当年曾被我赞颂、热爱的山城。

  抵渝后,我曾连接最低领袖两次电报,催我速偕美庄返回,好一同赴台,我也连覆两电说即日去穗,想不到广州却竟这么快就丢了。我盼望最低领袖能够事先逃出,到香港,到海南,到台湾,到哪儿都可以,只要别陷身铁幕;又过了一周,他杳无信息。

  我有点埋怨美庄,她若立即随我去穗,最低领袖绝对不会和我们失去联系:然而,我并没有把这抱怨的话说给美庄,因为说了又有何用?而我知道,最低领袖如果沦入铁幕,也绝非美庄所乐意造成的事。

  重庆比抗战时期更繁荣了。都邮街、林森路、陕西街上,林立着巨大的百货公司,与耸入云霄的银行大厦,使我恍惚感觉仍置身天津或上海。欧美洋货充斥市场,没有人再穿抗战时的粗呢、麻布或阴丹士林布,娱乐场所日日夜夜满坑满谷,流线型汽车风驰电掣地在街上穿梭往来,望龙门的缆车早已修竣,人们上坡下坡不需要跑路或乘滑竿——重庆在进步中;然而我看到了它的阴影。

  尽管四面八方的人都一骨脑儿奔来重庆,把命运交托给重庆;可是重庆,在披上了繁华的多彩外衫以后,当年那种坚苦卓绝的精神已无处可寻了,虽然当年也有少数人在这儿唯我独尊地享受豪华,我还清楚记得我曾和最低领袖愤慨万状地咒诅过那批发国难财享国难福的家伙们,和今日一比,那批家伙的生活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重庆正走向麻痹,糜烂。

  重庆已有人满之患。由歌乐山、新桥、新开寺、林园、山洞、小龙坎、化龙桥、一直到市区上清寺,大小别墅式的房屋,在山林间,在公路边,毗连地赶修起来。战事稍形稳住一点,大家便把这儿视为固若金汤的堡垒或是世外桃源,房地价、银元券(金元券已经不用)便一起涨,忽有前线不利消息传来,大家又把这儿视为朝不保夕的危城,于是有钱的人争相飞往香港、菲律宾、马来亚、日本,甚至美国——房地价落了,银元券也跌了,美钞、黄金猛涨,谣言满天飞扬——人心苦闷,需要刺激:将要离开重庆的人以“临别纪念”的心情,大玩特玩;决心不走却又知道共产党来了一切都得光的人,抱定“早光也是光,晚光也是光,不如痛快地现在光”的心态,也大玩特玩——因而,重庆更麻痹,更糜烂了。

  美庄的父亲对大局却很抱乐观。他一再告诉我:四川是宝地,是福地,要我放心大胆地住下去。虽然,他并没有直言反对美庄跟我去台湾;可是,我看得出他是不会赞成的,因为他本身不想离开重庆,同时又多次劝我留在重庆。

  美庄似乎也不明了他父亲不肯出川的原因何在?举家去台湾,去香港,继续在那边过舒服的生活,他都有足够的力量;否则共产党来了,要讲清算斗争,郑总司令不是数一、也是数二的对象。军阀之外,“地主”、“富豪”、“反动”,任何一条罪名,都会使他“扫地出门”甚而不能保存生命。然而,他不肯走。

  美庄希望她母亲跟我们同走,我立刻高兴地同意。美庄的母亲,我也有奉养的义务。可是郑夫人自己不肯走。她的理由很单纯:“总司令走,我就走;单叫我走,我绝不肯白白便宜了黄山上那两个不要脸的烂女人,她们倒早就想把我请走哟!”

  美庄显然陷在困惑中。不过我看得出:她跟随我走的意念正在逐日增加。可是,一天,她又突然告诉我:

  “我看,我们还是一起留在四川吧!最近大家都讲台湾危险,连父亲都讲果真大局再形恶转,台湾绝对要比重庆被共产党更早先占领。我们留在四川还可以往西康、云南退,康滇的省主席和将领们都是父亲的莫逆好友,到他们那儿跟在自己家一样;如果我们跑到台湾,一旦共军登陆,我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岂非只有跳海一途——”

  我当然对美庄的论调表示异议。感谢天,事实为我的辩论做了最有力的左证:

  十月下旬,在台湾的门户金门古宁头登陆的共军,全部覆没,死亡万余,被俘七千!紧接着十一月初,在舟山群岛登步岛登陆的大批共军,遭遇到同样命运!国军在金门、登步两次大捷,使台湾突然放射出万丈光芒!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