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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的遇合

  秋海棠这一次上天津来,就营业上说,的确没有成功,理由有两点:第一是由于他的多唱青衣戏,少唱花旦戏,——统共只唱了一次《花田错》——以致不能迎合一般人的口味,第二是配角太糟了,那个唱须生的马金寿,简直没有嗓子。倒是他的师兄赵玉昆“偷”了几次“鸡”,“盗”了几次“钩”,都很受台下人的欢迎,连他的酒量也从每天一斤五加皮,加到了两天三斤,兀是还在后台嚷着没有酒喝。

  他是一个光棍,唱戏所挣的钱差不多有六成是喝进他肚子去的,还有四成的支配是:一成吃零食,三成随手散给穷人,特别是那些年老或有病的同行,逢到这些人向他伸手,他往往会把袋底都掏空的。那么他自己怎么样呢?除了五加皮,他总不能不吃饭!还有,就说他自己没有行头,他也不能整天穿着大衣箱里的戏装过日子啊?还有,他晚上睡在那里呢?这些问题他自己倒从没有愁过,因为他有那么一个能挣钱的把兄弟,终年供给他住,供给他吃不算,还要供给他穿。他是从不做一件衣服的,要穿的时候,就把秋海棠穿旧了的拿去,不问长短大小,便往自己身上套。有时候连话也不说一句,自管自的拿着走了。碰到尴尬的日子,他也时常把这些衣服往长生库里送,好在秋海棠也从不查问他。这样闹了几年,除掉秋海棠本人之外,他家里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把赵玉昆恨得像冤家一样;尤其是那个跟包的小荣奎,因为他把秋海棠诓到撷英去和王掌柜的媳妇见面之后,玉昆曾经狠狠地揍过他一顿,差一些把他那一条右腿摔坏。

  这一次他跟着秋海棠上天津来,不到十天工夫,照例又把拿到的份子花光了,秋海棠也因为这几天卖座不好,戏馆的老板沈麻子说话很难听,心思乱得很,没有工夫再注意玉昆,任他把一件夹大褂当掉了也没有发觉。这一晚,玉昆仗着年轻力壮,不怕冷,又把一条夹裤也当掉了,喝了几两白干,没精打采地踅回天津饭店去。

  “……咱们早知道姓马的玩意儿太差,叫你们不要去约他,偏是你们不信,又把他带了来。你瞧上台这么几天,他可曾吃过一声彩没有?”一条怪尖的嗓子,在楼上喊着,玉昆走到半扶梯,就知道是沈麻子在那里说话了。

  “我们原想打电报到上海去把刘玉华约来的,只是他要的价钱太大了……”说话的声音很低,又且很模糊,充满着重浊的痰音,一听就知道是秋海棠的头儿赵四。

  “吴老板自己不能少拿几个吗?”沈麻子很不客气地说。

  秋海棠住的六号房间差不多就在扶梯口,玉昆一上楼,便歪斜着脚步,推开了门闯进去。

  “什么事大谅小怪?”他故意半睁着醉眼,假装莫名其妙地问。

  沈麻子正在生气的时候,突然瞧见这么一个衣衫不整,半像叫化子的人闯进来,大模大样的说话,心里不觉老大不高兴,虽然看他的行径也像个唱戏的,却总道是个不关重要的配角,便略略瞅了他一眼,并不招呼,依旧跟秋海棠和赵四两个人说话。

  “再说吴老板,你也有些不够交情!”沈麻子把半个屁股靠在一张方台上,捋起了衣袖,绷紧着满脸的横肉,显得像一个讨债的人一样。“咱们前台排定的戏,十次倒有九次给你回掉的。什么戏唱,什么戏不唱,真比娘儿们还认真!这样还能不叫咱们赔本吗?”

  秋海棠唱了几年戏,倒把胆子唱得小了许多,从前在科班里的时候,他倒还欢喜使使小性,现在自己成了班,便只剩了给人家打拱作揖的份儿,再也不敢得罪一个人。此刻当着这一个满身光棍气的沈麻子,自然格外无法对付了!

  “沈老板,这里头也有一层困难。”还是那个又矮又胖的赵四胆量比较大一些。“不要说像《盘丝洞》那一类的戏,咱们吴老板万万不能唱;就是别的玩笑戏,也因为里头有一个袁七爷的缘故……”

  不等赵四说完,沈麻子早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翘起着右手的大拇指,连连冷笑起来。

  “老大哥,别拿这些大少爷来吓人!袁七爷,他又不是吴老板的老子!你们唱戏,他能管得着吗?他要是真欢喜养小旦的话,为什么不把吴老板收到了家里去?”

  赵四也不料这个大流氓的话会说得这样放肆,不由涨红了脸,斜靠在秋海棠的床上,气得连喊:“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秋海棠自己也气得脸都青了,可是他实在不敢得罪这一条地头蛇。

  “你这个人是说话,还是放屁?”赵玉昆轻轻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先把沈麻子从头到脚的看了一眼。

  沈麻子从台上泻了下来,身材足足比玉昆高了一尺。

  “好小子!你是谁啊?”他戟着两指,差不多直指到玉昆脸上问。

  玉昆只把身子略略一侧,便让到了左边去。

  “你问老子吗?我就叫赵玉昆。告诉你吧!姓沈的,你把人家请了来,卖座好不好,那是你自己的运气,你跟人家干嚷有什么用啊?”

  沈麻子倒不料这一个衣衫褴褛,相貌委琐的年轻人,就是天天在台上唱时迁,唱朱光祖大受台下欢迎,出乎常例的挂第五牌的武丑赵玉昆。心里原不想得罪他,可是当着秋海棠和赵四两个人的面,却又不便自己软下去,只得依旧青着脸忿忿地说:

  “卖座好不好当然靠运气,可是他唱旦的脸子嫩,不肯唱玩笑戏,那还不是给人家养在家里……”

  一阵酒往心头一涌,玉昆不觉把什么都忘记了,嘴里才说得一声:“你这个家伙太不讲理!”立刻便把手一扬,在沈麻子的左颊上用力掴了一下,赵四慌得马上跳上去想阻当,没有来得及。

  沈麻子冷不防吃了亏,哪里就肯干休,觑正玉昆右耳,猛可就是一拳送过去,但无论他怎样快,也快不过玉昆,他的攻势才发动,那个又瘦小又灵便的身影已蹿到门外去了。

  “入你娘的!往哪里走?”沈麻子睁圆了一双密布红筋的怪眼,一抬腿踢开了前面的一张凳子,便像疯虎似的赶出去。

  秋海棠是知道玉昆的底细的,要讲打架,他准不会吃亏,心里也想借他教训沈麻子一次,便站在房子里,一声也不响。

  “啊!这事情不好!”赵四气喘如牛地说,“你快把赵老板劝住了吧!常言说得好,强龙不敌地头蛇,往后天津这个码头,咱们还能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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