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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汗像夏天的雨一样地倾泻下来,秋海棠卸装的时候,差不多浑身全湿透了。

  “老王,你瞧新来的那个家伙多可怜,给你们今儿这么一掇弄;你瞧,哭得到此刻脸上的眼泪还不曾干咧!”一个唱小花脸的坐在大衣箱上,悄悄地向站在他旁边的一个武行说。

  那武行却只是干笑了一笑。

  秋海棠听在耳朵里,倒觉得很奇怪,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哭过,脸上淌的应该全是汗水,怎么人家会当是眼泪呢?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暗暗举起手来,在眼凹里摸了一下,不料睫毛上果然也是湿的,真教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泪了!

  但当他回到了所住的那家小客栈以后,他却绝对没有再淌过一滴泪水,反装着欢天喜地的模样,把梅宝替他预备下的一碗汤面做三四口吃了下去。

  “我的人缘倒还不错,同行对我都是挺和气的,很愿意照应。”他把身子歪在榻上,瞧着正在收拾筷碗的梅宝说,“只是在上海唱戏的人,出了台都爱冒上,我荒了这么十多年工夫,第一天上去,不免觉得格外累一些。”

  “希望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梅宝随口这样说。

  “只怕不容易吧!”未来的隐忧,深深地埋藏在秋海棠的心头上,他嘴里尽管不肯这样说,脑子里却不由不立刻如此想。

  这一想当然很对!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晚上的情形,一些也没有好转,同行的侮弄和打武的太剧烈,差一些就使秋海棠病倒下去。

  幸而那武管事的在第三天上便看破了张银财的心意,知道他已错认秋海棠是自己介绍的人,所以存心这样捣乱。然而他自己总究是武管事,张银财不过是一个武行头,彼此向来又有一些怨仇,他当然不能为了秋海棠而直接向他去说好话。

  这一晚,他只得先把肖吉清第一天所嘱咐的话,以及这三天来那些武行如何玩弄秋海棠的情形,一起去说给红舞台的一位正梁武生听;他知道这个人的资格很老,在上海又有相当势力,张银财平日那样凶横,见了他也不由不低头,只消他肯说一句话,这个误会便立刻可以解除,而秋海棠也就不致再夹在里头受许多闲气了。

  那人听了这武管事的话,果然也很不平,当晚散戏的时候,便着实数说了张银财几句。

  这样张银财才明白秋海棠是小老板介绍的人,心里也不由十分后悔,从此对待秋海棠便和气了许多;他手下的那些武行不用说,都是看着他的颜色行事的,他跟秋海棠一和气,别人也就不再侮弄他了。

  可是这一来,也仅仅解除了秋海棠一半的痛苦,对于每天大摔大打的一场,他的体力却还是不济,尤其是打到结束的时候,全体武行照例要翻一套“扒虎船”,二三十个人像滚元宝似的在台上翻着,动作都非常的快,稍微迟一些,便容易压到别人身上去,或者给别人压住;而且只要一个人出了岔子,其余的人马上都要受到影响,跟着台下就有一阵震天价的倒好起来了。

  “四哥,对不起,请你多照应!”“王老板,是我的不好,你老千万别生气!”每天晚上,秋海棠几乎总要向各人陪小心,认不是;有时候还得把自己的点心钱省下三四天来,买些糕饼香烟,分给他那些同行们吃,借以表示他心里的感激。

  然而这些人也只能做到不倾轧他的地步,此外便爱莫能助了!

  眨眼又逢到礼拜天了,礼拜天,戏院子里是照例要唱日夜两场的,虽然白天唱的是老戏,武场没有像本戏那样的剧烈;但,不巧得很,这红舞台里除了那正梁武生以外,还有三四个很有名的武生,所以唱老戏的日子,武戏至少总要排三出或四出,经不起中间加一出《拿高登》 或《恶虎村》一类的重头戏,当武行的人也就够累了。

  “张老板,今儿想恳求你帮一个忙!”日戏停锣的时候,秋海棠独自走到张银财面前去,小心下气地说,“方才唱到《四杰村》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头晕,晚上能不能告一天假,让我回去歇息歇息?”

  张银财的一对金鱼眼先在他脸上扫了一扫。

  “瞧你这模样也真可怜,不过今晚太不凑巧,已有两个人告了假,你要休息也只能等到明天了!”他一面打墙上取下一顶呢帽来,向自己头上套去;一面又特别找上了一句好话。“既然这样,回头翻扒虎船的时候,你别上去就是啦!”

  这当然已算得是天大的恩典了。

  秋海棠一面连连地点头,一面却又禁不住咳嗽大作起来。

  这几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天又不冷,晚上又不曾受过寒。忽然平白咳嗽起来,而且咳得很凶,晚上从戏院子里回去,头才靠到枕上,喉咙里的气便不顺了,至少要咳半个多钟头,才能勉强睡熟。但睡到早上八九点钟,又得给支气管里闷着的那股浊气闹醒了,使他呛得在床上躺不住,无论精神是怎样的疲倦,也不能不挣扎着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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