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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姨妈,我也是乡下人,不过是山乡的罢了,”接着她就给老太太简单地讲说了一遍自己被美国传教士拐带的经过。

  姨妈听完,紧握住红薇的手说:“闹了半天,你也是个受苦人出身,要是不问你,我还以为你是位城里的娇小姐呐!啊,是咱们的共同命运,让咱们走到一块儿来了,往后咱们只有好好的干革命,才能有咱们的活路,不然,咱们是永无翻身之日的!”

  红薇挨着老太太挺近,她看见这位姨妈真是老当益壮,精神非常健旺,目光像鹰隼那样有神犀利。一般像她这把年纪的女人①,只知道围着炕台、锅台、碾台三台转,哪能在这样残酷的危险环境中,还在为党做秘密的联络站工作,这种革命精神就使他们都非常敬重这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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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30年代,中国人的寿命平均只有37岁多,所以那时对四十多岁的女人,就被看成了年纪大的老太太。

  “姨妈,我这回来,给您添不少麻烦,真觉着过意不去。”

  红薇笑着说。

  “我的傻闺女,你说这话可就远了。”姨妈拍着红薇的大腿说,“你们关里这儿还不兴这个呢,到我们黑龙江一面坡那圪垯儿,抗日联军经常住在我家。晚上他们夜行军出去好远收拾满洲国的军队,白天就窝在我家,后来鬼子集家并屯,他们开到大山的老林去,还不总拿我这儿当交通站歇脚吗?有了重伤号,总是藏在我家养伤,你在这儿住住,猫几晌,那算个啥?是革命让咱这天南地北的人走到一圪垯儿来了,嗐,往后可别跟姨妈说这客套儿话啦,记住了吗?”

  红薇听到老太太这番话,既觉着新鲜又觉着心里热乎乎地受了感动。她连连地向李大波点头,说道:“万顺哥,我真高兴住在姨妈这儿,听着她老人家的话,真受教育。”

  “受啥教育呀,我就知道革命,革命嘛,就得先把自己忘了。你们说这个理儿对不对?”

  姨妈的话粗浅、通俗但又蕴藏着深奥的哲理。李大波和红薇听来十分感动。红薇这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姨妈,我非常钦佩您,我也要做您这样的人。我想请您告诉我,您是怎样走到革命道路上来的。”

  “好,那我就说给你这年轻后生们听听,”姨妈想了想,脸上闪过一丝庄严而哀伤的表情,“那还得说是受了我那干女儿赵一曼①的影响。大概是民国23年吧——那时我们那圪垯儿说是康德二年,刚一开春,就给我领来了一个妇女,留着短发,穿一身灰布的棉裤棉袄,大眼溜精的挺好看,一张嘴儿说话,我的妈哟,还是个‘南蛮子’②,这位女同志就是赵一曼。我的干儿赵尚志把她领到我家,说:‘要不是南蛮子,还不寄存在你这儿哩!您可得好生待承她,她是咱满洲省委的妇女委员,珠河中心县委委员,还是咱这铁北区的区委书记,她来这儿的任务就是发动群众,组织抗日自卫队,开展游击战争。就住在您家,您要好好保护她’。我说:‘你小子放心,干妈豁出老命去,只要我活着,就保住她的命!’啊,那年她才29岁。住在我们家,我对外就说是我的干闺女,这样,人家这么大的干部就真变成了我的干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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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赵一曼(1905—1937)四川宜宾人,原名李坤泰,一名李一超,女。1923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6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去苏联留学,次年回国,先后在江西、上海等地做党的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任中共满洲省委妇女委员。1934年后任中共珠江中心县委委员兼铁北区委书记,领导当地农民组织抗日自卫队,开展游击战争。1935年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二团政治委员。1936年10月,与日本侵略军作战中受伤被捕,在狱中英勇顽强,坚贞不屈。1937年7月5日在珠河被杀害。

  ②那时代北方人对南方人多这么称呼。

  “她跟我天天形影不离,我带她深入村屯各户农家,做宣传,组织妇女,也组织游击队。可是她自己不能外出,因为她说一口四川话,叽哩呱啦的,一听就知道是外乡人,日本鬼子就会猜出她是个抗日联军干部。这可怎么办呢?她倒是下决心想学俺们东北话,可那短时间也来不及呀!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儿,只要跟着我外出搞宣传,遇到日本鬼子和伪满军,我就叫她装哑叭。

  “有一回我带她到十道沟去,正赶上日本鬼子临时设岗盘查行人。我赶紧递她一个眼色,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照直冲着两个日本鬼子走过去。幸好那次我给她化了妆,穿我一身破棉袄,把头发挽成纂,脸上还抹了点锅烟子灰,脏了叭叽的,一看就让人觉着‘埋汰’。我走过去,向那日本鬼子递上我的‘国民手帐’①,那日本鬼子一个劲儿看赵一曼,我忙说,‘这是我的闺女,她是个哑叭,死聋,你说啥她也听不懂,听不见。’那日本鬼子不信实,端着枪就朝她刺过去,嘿,她一动不动,还做出傻样儿,真行!那一回就这样闯过去了。从这一回,她有了经验,就是寸步不能离开我。啊,那年月做点革命工作,多不容易呀!赵一曼可受了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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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伪时期在东北实行的“居民证”,在当时按日本汉字称“国民手帐”。

  屋里静下来。李大波和红薇似乎都沉浸在那个环境氛围中×艘槐驴莨矗⒆悠匮敫孀潘担?

  “您湮湮嗓子还接着给我们说吧,后来呢?”

  姨妈喝下半杯水,又接着低声地说:

  “后来,赵一曼的工作开展得非常快,不到半年她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参加到珠河大队里去。日本鬼子急了眼,到处清剿。有一次我俩带着宣传品,又到十道沟去,远远的,还没出沟我就看见屯头有一群鬼子搜查,我站下,赶紧把她身上和我身上带的宣传品,扔在道沟旁的草棵子里。那时,正是伏天,草棵子长到齐腰深。这时,有两个日本兵看见了我,端着枪说:‘你的过来!’我一看不好,便说:‘一曼,你快跑,到附近躲一躲,等日本鬼子离沟,你记住这个地方,再把宣传品拣回来,我迎着鬼子,别管我,你自管跑你的。’她不走,我跟她睁眼跺脚,她才走了。这时,鬼子也发现了她,有一个鬼子,顺着沟跑过来想去追,我立刻就迎上去,死抱着那日本兵的双腿,让他动弹不得,那一次赵一曼总算逃脱了,但我却让那个日本兵给逮着了。

  “我被带到日本宪兵队,受的那份罪就别提了,灌辣椒水,往手指甲里楔竹签子,轧杠子,坐老虎凳,让狼狗咬,什么刑罚都受过了,最后就把我用绳子吊起来,十冬腊月的扒了我的棉袄,用皮鞭子沾凉水抽我,一打一个死儿,问我什么我都说不知道,只说我是庄稼人,就认识犁杖,就这样天天过堂,天天收拾我,足足折腾了我一个月。有个刚当了伪军的年轻人,看着我被收拾得太可怜,一看没有日本兵,就偷着给我点水喝,给我个烧饼吃。后来,我对他说:‘你干嘛小小的年纪当汉奸?给日本人卖命呀?’渐渐地我又对他宣传:‘咱大山里,老林子里,抗日联军“海”了,早晚得把小鬼子打跑,到那时,你小子算个啥?我看你趁早别当这份汉奸,赶紧跑吧,年轻轻的,当个抗联兵多好!’我苦口婆心地到底把他说动了,有一天夜里,日本兵喝醉了酒,想拿中国人取乐,又要给我上大刑,他就跑到监房说:‘大婶,日本鬼子又要收拾你,我看你是活着出不去了,莫如咱俩趁这天黑,一块儿逃跑吧。’我看那小子是真心实意,便忍着疼站起来,跟他出了监。到门口上,他交给门警一个提人的纸条儿,对他说.‘过堂!’,就带我往外走。审问的地方在后条街,刚一拐弯儿,他带着我便朝沟里冲。那天夜里是个阴天,我俩黑灯瞎火地就往老林子里跑,一个劲儿听见狼嚎,吓得那小子像个缩脖鸡儿,我说,不怕,这是单狼,叫情哩,走咱的道儿,没事儿。过半夜,我才到了尚志的队伍那儿。一看,一曼也在,他俩正领着人开会,商量着营救我哩!一见我回来,喜得又哭又乐。一曼看我瘦的皮包骨,没个人样儿了,又撩开我的衣服看伤口,立刻就沫了濠子啦!我说:‘哭啥,傻丫头,妈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她这才破涕为笑了。那个年轻小兵,就留在联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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