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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姨妈这时撩开她的衣襟,李大波和红薇看见她的前胸和后背,到处是疤痕,她又捋开裤脚,腿肚子、脚面上,也全是伤疤,她喃喃地说:

  “这是日本兵轰着大狼狗咬的,狗咬我,他们在一边儿龇着牙哈哈大笑。这仇恨,你们说我怎么能忘的了?不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我绝不罢休!”

  红薇和李大波就着灯光看了姨妈的伤痕,听了她铿锵有力的话语,都敬佩和激动得不得了。姨妈放下衣襟说:

  “孩子,说到了儿,就是不能当亡国奴呀!这是伸着脖子让人宰割呀!”

  这时,门外传来了童音的歌声:

  “狼来了,虎来了,老马猴儿背着鼓来了,……”

  姨妈吹熄了灯。低声地说:“这是焕金唱给我听的,不远处有日本鬼子的巡逻队过来啦,……这歌儿本来是她小时候,我哄着她睡觉时唱给她听的,想不到她倒把它派上了用场。”

  “小妹真机灵。”红薇赞扬着说。

  呆了一会儿,那好听的童音又在院墙外面响起了:

  太阳,你快出来吧,

  照着那向日葵花;

  太阳,你快出来吧,

  转莲花儿等着你哪!

  “没事啦!巡逻队过去了。这是那小妮子自己编自己唱的,这是平安无事的暗号。”

  红薇还没有忘记刚才的故事,她关心地问:

  “姨妈,后来赵一曼离开您了吗?”

  “啊!后来地方上清剿得越来越凶,为了打鬼子,她参了军,当了珠河大队二团的政委,钻进深山密林,我们娘儿俩就轻晌儿见不着了。只听人们说,满洲国的报纸上宣传,‘共党武装侵袭我松嫩平原’,‘队伍过处,原系红妆白马赵一曼部’,哈,我那干闺女真吓破了日本鬼子的胆!去年的7月,组织上给我送信儿,说赵一曼被鬼子杀害了。本来敌人想让她游街示众,杀一儆百,可是又怕她喊口号,就秘密把她杀死在珠河监狱里了。就是我坐过的那个监狱。临刑时,她趟着大镣,威武不屈,举着拳头,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难过的像刀剜,哭了好几天。我怎么也忘不了她,一闭眼,她就站在我脸前。她装哑巴那逗人的傻样儿,我到死也不会忘。好可怜哪,她到死那年,才不过32岁!正是一朵红花盛开的年岁啊,她就被敌人一个枪子儿打倒了!以后我得了一场大病,我的耳旁总觉着一曼在对我讲苏联的十月革命,是呀,她给我讲了好多革命大道理。后来,有叛徒告密,说我是赵一曼的干妈,敌人要逮捕我,组织上才让我火速转移。这不,我就到关里来了。”

  这时,天已近十点钟。月亮蒙在薄云里,大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中。李大波站起来,握着姨妈的手说:

  “姨妈,谢谢您给我们俩上了一堂生动的革命课。我把她寄存在您这儿真是太放心了,您多教导她吧!我得走了,天不早了。”

  姨妈笑着朝红薇呶呶嘴儿说:

  “妮儿,你快去送送他。西海子这工夫没人了,你再陪他呆一会儿,亲热亲热,说点知心话儿。唉,我也打你们这年纪过过呀,知道那离别的滋味儿。去吧!”

  他俩走出大门,小焕金才回家去睡觉。西海子静极了,月色下的荷塘,显得那么幽深,那么妩媚,一阵阵的清香扑鼻,真令人陶醉。一切都在静谧之中,只有近水楼门前还亮着两盏珍珠型磨沙泡子电灯,它投下的光影,像两条蛇似地在湖面上浮动。

  “我们过去看看吧,高丽棒子的白面房和大烟馆我都在图上标出来了,还没有标出这处日本窑子饭馆,咱们看看去。”

  红薇怂恿着李大波说。

  “啊,也不知殷汝耕跟曹刚那小子走了没有,”他犹疑着,但还是依从了他的爱妻,“去就去吧。”

  他们手挽着手,过了架在湖上的那座绿色木桥,沿着柔软的土岸,朝近水楼走来。忽然日本式的拉门开了,走出来殷汝耕和曹刚,几个日本艺妓在他们身后鞠着九十度的大躬,嘴里用鸟鸣般的声音说着:“阿里嘎多,撒腰拿拉①!”

  李大波手急眼快,拉着红薇躲到一片珍珠梅的树丛后面。殷汝耕和曹刚是在亮处,他们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外面的黑暗,所以他俩根本没看见躲在暗处的李大波和红薇。

  “屋里真热,这外面好凉爽啊!”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方步说,“这月色真好!怪不得古人总是借赏月以发幽情,我也要吟诗了!云朗晴空,冰轮乍月,好一派清秋光景②!天还不晚,咱俩也都没家眷跟着,克柔,咱们再在这儿纳会儿凉吧!”

  “好,我的时候,就随着五叔的兴致。”

  他俩信步走到一条长椅上坐下,那长椅背后,就是那丛茂密的珍珠梅。李大波和红薇就藏在那树丛的后面,他俩只好屏住气息,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来。

  “克柔,你叫春根③来接咱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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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语:“谢谢,再见!”的发音。

  ②此处所吟,为《霸王别姬》一剧中虞姬出场时的独白。这说明他根本不会吟诗,而只记得几句戏词而已。

  ③春根系殷汝耕的司机,常年在北京殷公馆,有时也拉着殷来通县上班。

  “我叫他了。不过,我让他在桥那面等着,省得他看见什么,跟慧民五婶说,惹麻烦……”

  殷汝耕笑了。他见周围安静得没一个人影儿,便悄声说:“好。我再嘱咐你几句。你回北平调查那个姓葛的小子,追踪他是不是一个共党分子固然重要,可他现在是在咱的手掌心儿里,仿佛关在笼里的鸟,只要咱不打草惊蛇,他还蒙在鼓里,绝飞不出去。你这次回去,重要的还是活动华北人选。你一定去一趟日本大使馆,找今井武官,他对我很好,一定肯帮忙。”

  “好吧,我的时候,一定按五叔说的办。”
  “不过,你去日本大使馆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你五婶一块儿去。如果舅老爷井上乔之在家,他去也行。”说罢,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吧,咱们回去吧,现在也凉快透了。”

  李大波和红薇躲在珍珠梅树丛中,忍受着蚊子和蜢虫儿的叮咬,好容易盼着他俩从长椅上站起身。隔着枝叶的缝隙,他们看见殷汝耕和曹刚慢慢地过了木桥,朝西海子北岸走去。岸边那儿停着一辆轿车。那叫春根的司机本来在冲盹儿,这时惊醒过来,他俩一先一后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这声音惊动了莲塘里夜宿的鸟儿,吱吱地叫了起来。直到汽车一溜烟地离开西海了,李大波和红薇才从树丛里走出来。“啊,窝憋在里边,真热,我的衣服湿得跟水洗似的!”红薇揪起长衫的大襟抖搂着,“可凉快凉快吧!看我这大腿、胳臂,全是咬的包啦!”

  “他俩滚蛋啦,咱们也坐下来歇歇凉吧,”李大波拉着红薇坐在长椅上,摇摇头,叹息一声,“红薇,你亲耳听到了吧?这群民族败类!当赵一曼被敌人枪杀,姨妈坐牢,卢沟桥前线将士流血奋战的时刻,这群败类却在向敌人争宠,大肆活动官爵,多么可耻!这真如鲁迅先生说的,‘一方面是庄严与伟大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评论,它概括了我们这个国家面对民族危机时的缩影!”

  “是的。我向你发誓,我今生今世要做姨妈这样的女人,这样活着才有意义。你说对吧?”

  他紧紧地拥抱她,吻她。然后他要走丁。她跟他又踅回五道庙,在姨妈已经掩上的小门前,他俩站住,他拉住她的手。

  “行啦,你进去好好睡觉吧。”

  “你要多加小心啊,曹刚那小子盯上你啦!”

  “只要把你藏起宋,你就放心吧,还不定谁逮住谁呢,好,再见!”

  “再见!”

  他看她走进小门,他才消逝在夜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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