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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我打断了他:“别说了。你已经有了新的家。为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振作起来吧!好好地生活下去吧!”

  “不错,我已经有了新的家。”他嘴角的肌肉又牵动了。我怕看!要哭就哭吧!要笑就笑吧!为什么要这样?

  “让我见一见女儿吧!我想她……”他起身,走到我的写字台前,低头看玻璃板下的照片。全是憾憾的照片。从满月照到现在的生活照,几乎都被我放在这一块天天见得到的地方了。他一张一张地看着,抚摸着,嘴里不住地叫着:“环环!环环!”

  我想哭,但是不愿意在他面前哭。我怕我支持不住,便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他在我的座位上坐下来。以前他来探亲,我就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曾经多次拉着我和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恳求我:“要求和我调在一起吧!长时间的天南地北,两地悬念,固然可以产生美丽的诗句。可是诗句代替不了生活啊!”我总是回答他:“听从组织的安排吧!组织会关心我们的。我们不应该向组织要求什么,我是党员。”

  “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这个问题突然冒出来,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假使我当初选择何荆夫,假使我在婚后和他生活在一起,假使没有这一场说不清想不清的风雨袭击,这一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吧?

  他将头伏在写字台上,肩膀在抽动,我最受不了他的哭。在学生时期,只要我对他稍稍冷淡一点,他就要哭,就要病。

  我走近他,在他身后站住了。这是十年前的习惯,他坐着,我站在他身后。他仍然在抽动肩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插进他的浓密的白发里,对他说:“不要哭了吧!我答应,让你见憾憾。”

  他猛然回过身来,抓住我的手蒙住他的脸。他的泪水顺着我的指缝流下来。泪是热的。手上的护伤膏被泪水浸湿,伤口又痛了起来。

  我浑身战栗。我这是怎么了?和解了?原谅了?这么轻轻易易的?难道真像汉姆莱特所说的那样: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几滴眼泪,就能洗去所蒙受的羞辱吗?几句好话,就能镇住伤口的剧痛吗?何况,眼泪只能刺激伤口。

  可是,我又能把他怎么办呢?我还没有学会报复啊!

  “女儿学习得好吗?”他问。

  “很好。孩子很用功。”我答道,抽回了自己的手。

  “给我在孩子身上赎罪的机会,我会非常感谢你的,孙悦!”他恳切地看着我。

  我看看表,吃中饭的时间快到了。憾憾今天下午没有课,要回来吃中饭的。就让他们见面?

  “来,憾憾!这是你的爸爸!”我拉着憾憾,推到他面前。这是一部什么电影里的镜头吧?对了,是一部外国电影。父亲来看自己的非婚生子,被遗弃的母亲为了孩子承认了这位丈夫。那位父亲还是单身。名正言顺,破镜重圆。可是,我今天所扮演的角色呢?“憾憾,这是你的父亲,叫爸爸。”憾憾叫他一声“爸爸”,然后回过头来叫我一声“妈妈”。这算一种什么关系呢?人们会怎么看我?说我宽宏大量,还是讥我软弱可欺?

  “天不早了,你可以走了。见憾憾的事,我和憾憾商量一下。”我终于这样对他说。

  他的脸色立即变了,紧张起来:“她会见我吗?平时,你都教她恨我吧?”

  “我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见你。这么多年了,她没有爸爸。现在突然来了……我想,她很可能不愿意见你。”我冷淡地说,竭力克制住对他的同情。

  “我求你,孙悦!不要剥夺我这一点希望了吧!你的将来比我幸福,你有何荆夫……”他的嘴角又牵动了。

  我有何荆夫!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心头,我抓起椅子往地板上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叫喊了一句:“我恨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的面部肌肉一阵抽搐,我的心一阵紧缩。我们面对面站着,看着,很久很久。他先把眼睛转向别处,轻轻地说:“好吧,我走了!孙悦,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行为后悔的。为了孩子,你肯定会后悔的。”

  他走了。我站在原处不动,没有告别。我会后悔?为了孩子?我有什么对不起孩子的呢?从她生下来到现在,十几年来我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忍辱负重,不都是为了她吗?孩子大了,同志、朋友、亲属都为我高兴:“孙悦啊,你总算熬出头了2”一个“熬”字,包含着多么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啊!那是一连串令人辛酸的故事啊!没有“熬”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多少年来,一个信念在支持着我:“一定要把孩子带大,一定要把孩子教好!”孩子,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孩子,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凭着孩子,我可以对生活说:“我必须活下去!”凭着孩子,我可以对他——赵振环,毫无愧色地说:“被遗弃的是你,不是我!”孩子该不该属于我一个人呢?无论是谁,都会公正地对我说:“她属于你!她只属于你!”可是现在,我却要把孩子奉献出去,把我的心血化作别人的安慰,这个别人,正是遗弃了我和孩子的人。不然的话,我将对不起孩子,我将后悔。这是真的?天底下会有这么不公正的道理?我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噔!噔!噔!”像是要把楼板踩穿。憾憾回来了。她上楼一直是这样的。尽管对她说过多少次:“轻点,轻点……”她答应了,可是每次上楼还是“噔!噔!噔!”

  “妈妈——”拖腔拖调,又撒娇又顽皮,有什么开心事吧!我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不让她感到什么异样。像往常一样,我答应一声,又问一句:“回来了?”

  “妈妈,你猜!”憾憾已经站在我面前,用右手捂住胸前,满脸的喜气。

  我拉着她的右手,仰头想着:“团徽,是不是?”她欢叫一声拿下右手,果然,是一枚团徽。“无党派人士”孙憾同志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我由衷地感到高兴,笑了。憾憾搂住了我的脖子。

  “妈妈,你是几岁入团的?”

  “十四岁。”

  “我比你晚了。”

  “不晚。你比妈妈入团的时候懂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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