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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我也笑了:“是很大的幸福!‘幸福中的幸福’呢!在一个人的自尊心和人格时常可能受到伤害的时候,厚脸皮可以保护自尊和人格。知识分子的脸皮是最薄的,常常为了‘面子’而丢掉‘夹里’。然而做人,‘夹里’比‘面子’更重要。‘夹里’是人格和尊严,‘面子’只是虚荣。多亏各种各样的磨难,特别是这一次十年动乱,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经历了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的结果之一,便是脸皮变厚了,不再害怕挨批挨斗丢面子了。而这一点,就可以增强人们坚持真理的勇气和毅力。要批判吗?请吧!挂牌子不挂?不挂?还不扣工资?那太轻松了!太幸福了!哈哈哈!”

  孙悦爽朗地笑了,像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有趣,能逗人哭,也能逗人笑。苦的也能变成甜的!”

  我又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多么想按住她的双肩,对她说:“那就永远跟我在一起吧!”可是我怕看见那双犹豫而痛苦的眼睛。于是,我立即后退了三步,退回我原来站立的地方。我定了定神,问她:

  “孙悦,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吧?是为我的书的出版问题吗?”

  她理了理头发,似乎也已经赶退了自己的热情和冲动,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乡下人有一句话:风来雨就来。我早就听到风声了。”

  “什么风声?”

  什么风声?我不愿意告诉她。连我听了血都往头上涌。“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可见利用谣言和流言陷害别人的方法,在中国是源远而流长的。一时难以绝灭。

  “无非是一些卑鄙的流言蜚语吧!”我对她说。

  “是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她催促我说。

  对她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我真佩服有些人的想象力。他们为我创造了种种“劣迹”,通过种种渠道,传到出版社去。而所有“劣迹”中,最劣而又最有“桃色”意味的一条,就是不择手段地拆散孙悦的家庭了。而且还有三部曲:争夺——与赵振环争夺情侣;挑拨——挑拨孙悦与赵振环离婚;灭敌——赵振环千里迢迢来看孩子,我把孩子藏了起来,把赵振环赶走。而孙悦呢,被派定的是朝秦暮楚,只顾自己的角色。

  “快说呀!”她仍然催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

  我决定不说:“听这些干什么?无聊得很。还是言归正传。告诉我,是不是雨点已经落下来了?”

  “谁知道是雨是雪?党委叫我给你传达一个决定。”

  她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我竭力克制住突然袭来的陌生感,听着。

  “党委研究了群众的反映和意见,认为你的书不经重大修改就出版是不合适的。党委决定一方面与出版社联系,申明看法;一方面要中文系总支找你谈谈,希望你能理解这是对你的爱护,主动撤回稿子。”

  好像在听留声机。用词精确,文字简练,口齿清楚。只是感情色彩模糊。这也是她当干部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吧?或者是一种本领?我不喜欢。

  我不礼貌地问:“传达完了吗?”

  “完了。”她声音很轻。

  “现在,我要听听你个人的意见。”我把“个人的”三个字说得很重。

  “别这样,荆夫。我支持你的观点,你应该是知道的。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她温顺,一点也不计较我的态度,我的火熄了。

  “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才写这本书的。你心里一定很难过。有什么话,你就在我面前说吧!把我当个朋友……”

  她像母亲安慰受了委屈的儿子,母性和女性的温柔温暖着我,我真的难受起来。刚才还没有这样的感觉。难受什么呢?写了书不能出的事,在中国、外国都不断地发生。我不是第一个碰上这类事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不会是最惨的一个。更何况这一切都还没有最后决定呢?而且,即使是已经最后定局了,不能出,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出乎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的事,几乎天天发生。而且,自从听到风声,我就准备淋雨了。死里逃生的汉子还怕一场雨吗?但我还是难过,十分难过。因为我明明白白听到的是一个大学党委的决定。而按照党纪国法,这样的决定根本就不应该产生!我不愿意看见我们的党组织是这样决定问题的。明明是在剥夺一个党员的民主权利,却说什么是爱护!奚流把党的作风糟蹋到什么地步了!我多么期望这些人能够爱护一下党的荣誉和威信,爱护一下我们这些普通党员对党的信任和期待啊!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骗呢?而且还要以党委的名义呢?我们需要光明磊落、以诚相见。哪怕是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比说这言不由衷的“爱护”好!

  “你哭了?”她碰碰我的肩肿,“你是很坚强的。是吗?”

  我是比较坚强的。然而坚强的人流起泪来更是难以抑制的。勇敢的将军穿着坚硬的盔甲,盔甲下护着的是一颗鲜红活跃的心。要是这颗心受了伤害,流出的不只是泪。

  “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我不会主动撤回我的稿子。请向党委汇报:我认为党委的意见是错误的。我等待出版社的决定。如果出版社也因此不敢出书了,我要向上级党组织进行申诉。”我说。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她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刚才,我使你感到陌生了吧?我摆了官架子,对吗?”

  她今天怎么了?语调这么温柔。笑容这么自然而甜美。我又有点心慌意乱了。难道她拿定了什么主意?

  “赵振环没有再来过信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笑容立即消失了,声调又是矜持而沉静的了:“来过信,给憾憾的。好几封了。”

  “很好。应该让憾憾安慰安慰他。”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根本来不及多想。可是她的面容和声调都更为矜持了:“是的。我也打算这样做呢!”说罢,她站起身告辞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把你的意思向党委汇报就是。请你多注意身体,不要激动。”

  我看看表,下午二点钟了。我和她都还没吃饭呢!我挽留她:“我这里有面包、奶粉,你在我这里吃中饭吧!”

  “不啦!”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开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对我说:“学校对面那家小店,现在还可以吃到热饭!”我答应着,和她道了“再见”。

  当我拿好粮票,准备去小店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应该邀她一起去的,可是她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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