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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二十五

  游若水:我的头脑从来不产生思想。所以,我永远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我不同意出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理由》:

  “一、关于本书的修正主义观点;”

  “二、关于作者何荆夫的一些情况。”

  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烟灰缸的烟蒂也满了,我面前还只有这几行字。

  我对这题目就不满意。是我不同意出版何荆夫的书?活见鬼!一个多月前,从出版社总编辑老张那里听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暗暗叫过好呢!老张对我说:“老游,这些思想我早就想到了,就是不敢讲,更不敢写。可是想想看,咱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啥搞得这么紧张?一天到晚搞阶级斗争搞成的嘛!前几年我在老婆面前都不敢说真心话,害怕她大义灭亲。惨哪!”我也对他说了:“我真赞成讲点人情、人性。天天划线站队,人变得连牲畜都不如了。蚂蚁、大雁、蜜蜂……多少动物都恋着同族同类呢!”老张把这本书列为今年的重点书,我也举双手拥护。

  可是现在,我却要写“我不同意出这本书”!我是出版社的总编辑,还是省委的宣传部长?我有什么权?可是偏偏要“我不同意”!

  说起来要怪老张。我拿他当知己,把奚流与何荆夫的关系,以及党委讨论的情况都一五一十通给了他,他倒和我打起官腔来了:“我们当然要尊重你们党委的意见。不过,这类事不能光凭你我的两张嘴说!我们党委也要研究的,请你们党委给我们一个书面意见吧!内容有二:一、关于作者情况;二、关于你们党委对该书的意见。”

  现在,当“官”的都学精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计算一下责任,如果追查起来,落到自己身上的有多少。我和老张换个位置,我也要这样干的。否则对上对下怎么交代?对作者又怎么交代?

  从出版社里回来之后,我立即找奚流汇报了。我本以为奚流会爽快地答应,至多要我起个草。不料他却说:“现在,党委的情况也很复杂!这几天‘教授’、宣传部长、组织部长,还有其他一些党委委员,甚至一些系科的基层领导干部都来找我,不赞成党委的决定,说什么与党的政策不符,师生反应强烈。看样子何荆夫在群众中进行了煽动,对党委施加压力呢!听说孙悦,还有我那个宝贝儿子,都帮他说话。孙悦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我真想讲:“那就算了吧!”可是奚流却说:“党委里的一些人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害怕群众的压力。我才不怕呢!真要来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来吧!说不定那时我早已见马克思去了!”

  我呢?我才五十五岁,那时我也去见马克思了吗?

  “那,是不是以你个人的名义?”我问他。

  “那不行。我直接出面不好。我想过了。以你个人的名义写一份材料,一式三份:一份送学校党委,一份送出版社,一份送省委宣传部。我可以在送党委的材料上批上个人的意见,并亲自去找省委宣传部傅部长谈一谈。据我了解,他对当前思想战线上的状况是有看法的。”

  “听说他长住在医院里,又不懂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不懂。他住进医院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对当前的一切概不负责。我们是老战友了,我还不了解他?不懂行?你也相信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啦?”

  这明明是要用“通路子”、“走后门”的手段了。我知道,这路子比原来的路子要见效。因为傅部长是出版社的顶头上司,老张不怕C城大学党委可以,不怕傅部长就不行了。出版系统的人谁不知道,老张和傅部长在以往运动中结下了疙瘩,关系一直很紧张。可是,我是否值得卷进去呢?

  “我不行吧!奚流同志,你想想看,我只不过是党委办公室主任!”我曲折地表达了推辞的意见。

  “党委办公室主任不算小干部了!”奚流的嘴角动动,笑了笑说,“再说,你还年轻。俗话说,五十五,出山虎,正当壮年啊!现在强调领导班子年轻化,你是大有希望的。”

  这有封官许愿的意思了。我当然听得出来。我今年五十五岁,可是参加革命已经四十年了。十五岁参军入党,解放初也曾经是东北少数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之一。可是,在高、饶出了问题的时候,被“扫了一翅膀”,从此就走了下坡路了。要不,我何至于在奚流这种人之下呢?他那几下子我还不清楚?他所以把我调到C城大学,并且始终“用”我,就因为我可以替他干他不会干的事,又不敢超过他,我头上有辫子呀!现在他向我封官了!可是,眼下这种局势,奚流本人的位置是不是保得住都难说。如果思想解放运动还要继续向前发展,就是不撤奚流的职,他的交椅也坐不下去了。刘姥姥进大观园,门也不摸,路也不摸。还能当领导?所以,指望奚流提拔,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保险系数。然而,只要他在职一天,你就得服从他。不然的话,提拔不成,小鞋倒穿上了。这一进一出,吃亏就大了。

  “老游,不要有顾虑。出了问题有我嘛!”奚流见我不说话,这样给我打气。他哪里知道,我这个人气孔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每一个领导人对下级都会这么说:“出了问题我负责!”可是真正出了问题的时候你去找找他看!要么他们溜得比你还快;要么他们自己也倒了霉,要负责也负不起了。我对付这些领导的办法,一律是“反戈一击”。要溜的,叫他溜不掉,害人不成反害己。倒了霉的,也不在乎我的一点二点的揭发了,我也不算害他。“斗私批修”的时候,我把这个思想亮了出来,狠狠地批判了一顿,学校工宣队都表扬了我。可是,我还是这样:随时准备反戈一击。不这样我怎么保存自己呢?

  “我没有什么顾虑。奚流同志,我写好拿来给你看吧!”我爽快地回答说。要么不干,干就要爽爽快快,叫他心里舒服。反正,我把每一次与他的谈话都记了下来,随时准备追究责任。

  这样,我就不能不写“我不同意”了。

  不论怎么讲,将来追查起责任来,这份材料要与我算账的。是奚流叫你写的?不错,他应负责。可是这材料里的观点也全是奚流的吗?这是说不通的。因此,这份材料必须仔细琢磨。

  应该换个题目,这个题目的倾向性太明显。撕去,重写——《关于何荆夫和他所著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平和得多了。

  “哎哟!你是在干什么?到现在饭也没烧吗?”妻子回来了。这个炸头炮!仗着她比我小了十几岁,天天爬到我头上。她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并不忙。可是每天中午却叫我淘米烧饭。今天我就不理她。写下去——

  “一、关于本书的修正主义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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