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① >
八十七


  梅厂长也很诧异:

  “我的话说的很清楚,主要是机器问题。”

  “机器问题?”陶阿毛神经稍为松弛了一些,知道梅厂长指的是整个机器问题,而不是粗纱间吴二嫂那排车,但他的口气并没有因此缓和,“机器问题,你哪能晓得机器有问题?”

  “对呀,请梅厂长给我们说说,”赵得宝赞赏陶阿毛的口才,问题抓的对。

  梅厂长也不含糊,反问道:

  “机器如果没有毛病,那为啥纺出这样坏的纱来呢?”

  “纱是用棉花纺的,啥花衣纺啥纱,余静同志说的对,毛病出在原棉上,主要是原棉有问题。”秦妈妈紧紧抓住问题不放。

  梅厂长一听到原棉心里便有点紧张,但是他脸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反而笑了笑,说:

  “阿毛,你在保全部工作,不要护短。刚才我说了,我们厂里的机器很久没有大修了,你哪能保证机器没有毛病呢?”

  “你说,哪部车子有毛病?我们一道去看。这一阵子我们保全部忙得真是连放屁的工夫也没有。你不能冤枉我们。”陶阿毛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梅厂长的鼻子说,同时向工人们望了一眼,表示他对资本家一步不让。

  梅厂长稳稳坐在那里不动。

  “坐下来,慢慢研究。”

  赵得宝站起来反驳梅厂长:

  “你这个意见不对,早两天余静同志和我到车间去看过了,保全部也检查过了,车子一般都很好,没有啥毛病。”

  梅厂长怀疑地问:

  “那么是——是啥呢?”接着他回答了自己,“当然不是每部车子都有毛病,我是说,有些机器应该检修,那不更好吗?有些车子是有毛病的。同时最近车间清洁卫生工作做的不好,自然影响质量。是啵,郭鹏?”

  郭鹏正望着高大烟囱里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烟,在冬末的潮湿的海风中袅袅地飘动着,黑烟越冒越多,越飘越远,像是一大行黑黑的乌云横亘在蔚蓝的天空,缓慢地移动着。他听到梅厂长叫他,吓了一跳,也没听清楚梅厂长说的是啥,只听到最后那句,“是啵,郭鹏?”他慌忙地应道:

  “是的,是的。”

  梅厂长很得意,他的意见得到郭鹏的支持,马上口吻转硬:

  “工务主任的话大概不会错吧?余静同志。”

  “重要的是事实。最近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并不错,就是个别车间清洁卫生工作稍为差一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那倒不一定,清洁卫生工作的影响很大的,不信,问问我们的韩工程师。”

  韩云程一直没有吭气。他本来不想参加今天的劳资协商会议的,梅厂长要拉他来,他拒绝了。徐总经理给他打了电话,他不好再拒绝。他料到出席今天的会议,他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他发言左右为难。从会议一开始,他的右手就拿着面前的一个茶杯。茶杯上写着一个罗马字:13。他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他有意把这个数目字转过去,一会转回来,13这两个字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就如同这13两个字不可避免一样,尴尬的局面也在他面前出现了。他不准备多说话,但现在不能不说话了:

  “清洁卫生工作是有一定的影响,……”

  徐总经理趁着这有利的机会发言了:

  “最近我听到他们的报告,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确实太差了,这说明工人同志的劳动态度不好,缺勤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这一点,希望工会方面要多多考虑。”

  “清洁卫生工作啥地方太差?劳动态度哪能不好?谁给你送的报告。给你报告的人到车间去看过没有?你亲自到车间里看过一眼没有?”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发又一发的炮弹似的,每一粒炮弹都打中目标,叫徐义德既难于躲开,又没法隐藏。老奸巨猾的徐义德给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目瞪口呆,心中忍不住有点发慌,并没有啥人给他正式送过报告,更没有人说工人清洁卫生工作太差和劳动态度不好。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本想把这些事说得凿确有据,才说“听到他们的报告”,特地用了“他们”两个字而不用“他”,一方面说明不止一个人的报告,另一方面也避免把送报告的责任放在一个人的肩胛上,不料却问他是谁送的,这就使他左右为难了,不说出来,不好;说出来,更不好;因为没人正式给他送报告,临时推在别人身上,万一对不上口,不是更加被动丢丑吗?他冲着讲话的声音方向歪过头去,装出仔细听取发言的内容,他的阅历很深老于世故的眼光透露出内心的秘密:看看究竟是谁在向他这样有力地进攻,企图发现对方致命的弱点,好紧紧抓住,猛烈地还击过去。

  他看见站在会议桌左边墙角落里发言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青年女工,中等身材,一绺乌而发亮的头发从左边额角披下,显得鸭蛋型面孔有点发青,虽不消瘦,却十分俊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闪发光,仿佛能洞察一切事物。她身上穿了一件布满暗红小点的淡墨色的对襟夹袄,像是夜晚的天空闪烁着晶莹的繁星点点;下边穿的是一条铁灰色的细布长裤,打扮得朴素大方,整洁和谐。他没想到厂里有这样令人喜爱的青年女工,听她讲的话那么锋利,咄咄逼人,使他暗暗吃惊。他给那美丽的秀色吸引住了,竟然忘记立刻回答她的质问。余静的声音唤起他的注意:

  “汤阿英问的对,你为啥不回答呀?”

  “我在注意听,”徐义德警觉自己有点失态,立即用右手放在右边耳朵背后,仿佛真的在注意听汤阿英发言。余静说她躺在床上,有病都来开会,说明今天局面是紧张而又严重。他喘了口气,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微笑地说,“不晓得她说完了没有。”

  “你先回答了再说。”汤阿英不让徐义德有喘息的机会,愤懑地瞪了他一眼。昨天秦妈妈到草棚棚去,告诉她今天下午两点开劳资协商会议,她是劳方代表中的一位,但见她的身体还没有复原,劝她不要参加,她向余静请个假就行了。她想参加,经不住秦妈妈再三苦劝,说她注意身子要紧,有她和余静、赵得宝、钟珮文许多人参加就行了,有啥事体,以后再参加好了。她不好固执自己的意见,同时身子发软,有气无力,头还时不时发晕,只好勉强同意了,但她留了个尾巴:看看明天的身子再说,要是有精神,很想去听听。秦妈妈料想一夜工夫身子不会复原,见她对厂里工作这样关心又这样热情,也不便多说了。当天睡的很好,第二天一起来就精神抖擞,准备参加会议。奶奶劝她还是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别急着到厂里去开会,等身子好了再参加也不迟。她说这次会议特别重要,关系全厂的大事,关系国家生产的大事,受了工人的委托,当选了代表,哪能不去呢?个人身体事小,生产事大,她不能不去。奶奶不了解厂里劳资协商会议的情形,说不过她,也说服不了她,退了一步,要求她早点吃午饭,困一觉再去。她理会奶奶的体贴心情,不好再不满足老人的希望。她草草吃了午饭,便躺下休息了。奶奶曾经答应一点钟叫醒她,看她睡得香甜,有意没有唤醒她,等她自己醒来,时钟的指针已指到两点了。她匆匆收拾一下,跨出大门,加快步伐,一个劲向厂里赶去。等她跨进会议室,屋子里坐得满满是人,会议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她没有声张,在靠墙角落里的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虽然没有引起坐在长方形的会议桌子四周的人注意,但是细心的余静早已看见了,她没有啧声,料想像汤阿英这样对工作积极认真负责的女工,一听到厂里开劳资协商会议,肯定是在家里坐不住的。秦妈妈虽说代她请了假,但是汤阿英终于到来,并不使她感到意外。徐义德和梅佐贤这些狡猾的狐狸在会上大耍花招,她心中十分气愤,努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耐心地让徐义德他们暴露,必要时才狠狠揭露。汤阿英刚才的质问非常有力,而且击中要害,叫徐义德躲闪不及。余静像是领导一支劲旅在进行艰苦的战斗,忽然增加汤阿英这支坚强的生力军,感到无比的欢欣。

  徐义德没想到小小女工汤阿英讲话这么短而有力,使人无懈可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黄的烟盒,抽出一支带过滤嘴的中华牌的香烟,打着打火机,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一团一团淡青色的烟圈在空中轻轻浮散,慢慢消逝。他对着消散的烟圈凝神思索,怎样回击汤阿英的进攻。

  “你是抽烟,还是开会?”秦妈妈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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