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② >
二四二


  余静怕钟珮文讲下去把事情弄僵,她打断了钟珮文的话,插上去说:

  “这些事应该仔细研究,慎重考虑的。站稳工人阶级立场,划清界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韩工程师和徐义德有多年的往来,交情也不错,一时也不容易扯下面子。……”

  韩云程听余静这么说,句句讲到自己的心里,连忙搭上来,勉强辩解道:

  “这倒没啥,这倒没啥……”

  钟珮文看他那神情,本来想讲“那你还有啥顾虑不肯说呢”,见余静要说下去,就没吭声。

  “韩工程师处的地位是比较困难的,有些事不能不多想想。比方说检举了徐义德,会不会影响今后的工作,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韩云程心里想:“对呀,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看哩,”余静接下去说,“这个问题倒是已经解决了。军管会早有了规定,保证工作,资方不得随便撤职工的职。徐义德现在当然不敢动手,‘五反’以后要是动手,要撤谁的职,我们工会不答应,人民政府也不允许。有了共产党,有了组织,资本家无法无天作威作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要照规矩办事。”

  “那是呀。”韩云程应了一句,对自己说:这一点我原来哪能没想到呢?这么说,就是检举,徐义德也不能把韩云程怎么样啊!

  余静见韩云程在想,她有意停了停,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准备倒水。那边钟珮文送过热水瓶来,倒了三杯。余静喝了一口水,说:

  “你和徐义德是朋友,要讲交情,是啵?讲交情?应该给正义讲交情,给人民讲交情,不能给五毒不法行为讲交情,也不能给不法资本家讲交情呀。你是徐义德的好朋友,你应该帮助他向政府彻底坦白,消灭五毒不法行为,让他做一个守法的资本家,才算够朋友……”

  余静每句话都讲到韩云程的心坎里。他原来面对着钟珮文,器宇轩昂,神情自得,等到余静娓娓地从职位谈到朋友交情,他内疚地慢慢低下了头。他过去看不起工人,觉得他们粗鲁和没有文化。上海解放以后,共产党和工人阶级领导全国人民取得了胜利,他才初步改变了对工人鄙视的错误态度。对工人阶级和他的代表共产党来说,他是钦佩的,特别是毛泽东主席他更是五体投地地钦佩,认为这是中国的希望和光明。具体的工人,就说沪江纱厂的余静吧,对她是表面上不得不恭维,暗骨子里并不佩服的,实际上看她不起。最近,他从余静身上看到许多新的东西。刚才余静这一番谈吐,他深深地感到余静表现出来工人大公无私的崇高思想,言谈里包含了很高的原则性,和他一比就显出自己是多么渺小和无知。特别使他难过的是这些话出自一个他过去所看不起的人,现在才发现真正应该看不起的正是自己,而余静是他应该尊敬和学习的人。他激动地说:

  “余静同志,你不要往下讲了……”

  余静看他低着头说话,知道他心里很激动,就没再往那方面说,改口道:

  “你是有学问的人,有些事你比我们晓得的多,不用我讲,你也晓得的……”

  韩云程心里想:做一个工程师,难道说厂里的事一点不知道吗?他总得要讲一些才行,便毅然抬起头来,勇敢地说:“是的,有些事我是知道的。徐义德过去有偷工减料行为,八十牙常常改为七十八牙,有辰光甚至改到七十牙,以粗报细,造成圈长不足,这是减料。……”

  韩云程没说完,钟珮文插上来说:

  “这个我们晓得,筒摇间的工人已经检举了。”

  余静马上收回他的话,补充道:

  “不,你让韩工程师讲下去。旁人检举的,韩工程师也可以再检举,这对我们研究问题有帮助。韩云程同志,你说。”

  韩云程听到余静叫他韩云程同志,心里感到非常温暖。他觉得他知道的许多事不讲,并不能说明自己站在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中间,实际上是站在徐总经理那边的。现在余静这样热情欢迎他,他为啥不把自己知道的事讲出来呢?他往下说:

  “副二十支只过头道粗纱,没有过二道。本支抄斩,不经过整理,直接回用①……”

  ①本支抄斩花不能直接回用,三十二支纱的应用到二十支纱上,余类推。

  这些材料工人早检举到“五反”检查队了,余静看见钟珮文的眼光盯着韩工程师,怕他又要打断韩工程师的话,连忙用眼光示意他,让韩工程师往下说。余静认为这些材料虽然工人已经检举了,但从韩工程师嘴里说出来,那就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表明他已经站到工人阶级这方面来,决心和徐义德划清界限了。她鼓励韩工程师道:

  “你提供这些材料很好,说明你一站到工人阶级的立场上,许多问题就比从前看的清爽了。”

  韩云程知道钟珮文的眼光一直在盯着他,好像在提醒他别只谈轻微的小事,把重要的问题漏掉。而余静和蔼亲热的鼓励,使他感到不谈那个他所避免谈的问题就对不住余静的期望。同时,既然已经谈了,那少谈和多谈也没有啥区别,不如干脆都谈了。他想起徐义德的手段,不照他的意思做,一切都要工务上负责,也就是说要韩云程负责,心里很不满意。徐义德的五毒不法行为,为啥要韩云程负责呢?原棉问题追究起来,最后工务上总脱不了干系的,不如说清楚了,倒可以使工会了解这件事的真相。他猛可地站了起来,坚决地大声说:

  “那次重点试纺研究的结果,证明车间生活难做确实由于原棉问题,徐义德在原棉里掺了劣质棉花,我可以证明,……”

  由于他太激动,焦急地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余静报告,一时却口吃地说不清了。余静劝他坐下来慢慢说,他平静不下来,仍然站着,继续大声说:

  “我受了徐义德的欺骗。他想收买我,我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人民,我要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我要检举,我要检举……”

  余静也站了起来,伸过手去紧紧握着他的手,热烈地欢迎道:

  “我代表工会欢迎你,韩云程同志。”

  钟珮文加了一句:“韩云程同志,我们大家都欢迎你!”

  韩云程听到他们这样亲热地称呼,又这样热烈地欢迎,他感动地握着余静的手不放,说:

  “余静同志,是你教育了我,……”

  说到这里,韩云程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眶润湿,两粒精圆的泪珠从眼角那里流下来。他浑身的血液在急速地循环,身上充满了一股燃烧似的热力。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轻松,这样愉快,这样有劲。

  韩云程站在那里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平静下去,等了一会,说:

  “让我冷静地想一想,余静同志,我写好了送到工会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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