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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五


  第二十二章

  饭后,汤富海的话像是惠山上的泉水,无休无止地潺潺地流着:

  “学海,我们这会的日子可好过哪!从前我们是九年三熟,帽子籴米,罐头里烧粥,现在是九年十熟,锅子里烧饭,罐头里烧肉。吃的好,住的也好。”他指着大厅高高的横梁说,“你们看,这房子多结实,再也不愁风雨了。”

  张学海随着丈人的指点,认真地从横梁看下来,看到一人抱不过来的暗红色大圆柱子,惊叹地说:

  “这柱子真好,我在上海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房子,住多少年也不会坏呀!”

  “说的是啊,朱老虎想的可周到,花了不知道多少钞票,盖了这样的好房子,梦想世世代代住下去哩!”

  汤阿英把嘴一努,说:

  “他哪来的钞票?还不是农民流血流汗,被他剥削去的。”

  汤富海惊奇地望了女儿一眼:觉得她虽然在上海做工,可是农村的事体还没有忘记,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你说的对,我亲眼看朱半天刮地皮起家的。别的人家不说,就拿我家来讲吧,我只欠朱半天两石租子,七算八算,没有几年光景,就变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汤富海一见了人就要诉说他被朱暮堂压榨的痛苦,而且一开了头,就没有一个完。阿贵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他可以一句不漏地讲述一遍。他怕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便提醒他:

  “那些事体,姐夫晓得……”

  “我说话,”汤富海瞪了阿贵一眼,说,“你少插嘴。带巧珠到俱乐部看小人书去!”

  “天黑了……”

  “那你就在旁边听,少开口!”

  汤阿贵嘟着嘴把上衣扣子一个个扣起。

  汤阿英怕爹说个不完,更担心他说豁了边,把一些不该说的事体也说出来,想打断爹的话,又怕爹发脾气,幸亏张学海插上来说:

  “朱老虎的老婆和她儿子呢?”

  “他们么,你说巧不巧,分配住在我们房子里,管制劳动。”

  在汤富海原先住的房子里,朱筱堂已经躺到靠墙的木板床上,准备睡觉了。他母亲坐在煤油灯下,正在给他补裤子。一眨眼的工夫,他发出酣适的鼾声。她一边补着,一边叫道:

  “筱堂,哪能又睡着哪?”

  他蒙蒙眬眬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吃一惊,迅速地坐了起来,傻头傻脑地向阴暗的小屋子看来看去。她回过头去,看他这般神情,诧异地问:

  “你找啥?”

  “好像有人叫我,我以为出了啥事体。”他自从父亲被捕处死以后,总担心自己也会发生意外,有谁敲一下门,或者门外有人走快一点,他身上都惊慌地渗出冷汗来。

  “傻孩子,是我叫你。”

  “吓了我一跳。”他抹去额角的汗珠。

  “你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劳动一天,浑身筋骨酸痛,就想睡觉。”

  “你啥辰光受过这个罪?饭来张嘴,衣来伸手,还要说好说歹,挑肥拣瘦。”她叹息了一声,又说,“别讲你啦,就说你祖先,哪一辈子人也没有吃过这苦头,只怪你命不好,早出世不会受这个罪,晚出世也不会受这个罪……”

  他揉一揉眼睛,仔细想一想母亲这一番责备里充满了爱护和关怀的话,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不能说我的命不好。——哪一家地主的儿子不劳动?农民都劳动哩!”

  “这,也对。”她改口说,“农民劳动那是命里注定的。他们是贱胚,该吃苦的。不是这些泥腿子,你爹也不至于……”“死”字没有说出来,她热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到儿子的床边,咬牙切齿地责问他:

  “你爹死了多少天了?”她再三叮咛儿子一辈也不要忘记这一天。她自己每天暗中计算朱暮堂死去的天数。每隔一些日子,她总要问儿子。

  他这一阵子在地里干活,弄得筋疲力尽,啥也没有想,老是惦念怎样才可以偷点懒,不出工,保养身体。有次装病,叫人发觉了,他只好勉强上地里去。他默默计算了一下,没有把握地说:

  “四百二十天?”

  她见儿子回答不对,冷冷地说:

  “你再想想看?”

  他皱起眉头,凝神一想,更正说:

  “四百二十五天?”

  “这才对啊。你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听那些泥腿子指挥下地劳动,不给你爹报仇了吗?”

  “啥人讲的?”他睁大了眼睛,辩解地说,“现在我们只好对共产党低头,忍痛一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表面上听那些泥腿子的话,心里却一天也没有忘记报仇啊!”

  “你天天下地做活,就算是给你爹报仇了吗?”她的兄弟也是恶霸地主,作恶多端,谋害了好几条人命,比朱暮堂的罪恶还大,同样给镇压了。她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有着刻骨的仇恨。解放后,人们看不到她脸上一丝微笑,听不到她一点笑声,老是阴沉着脸,阴谋害村干部和积极分子。像汤富海那样揭露朱暮堂罪恶的积极分子,更是她眼中钉。她以为没有这些人,上头不会知道,丈夫不会丧命的。

  “我没有这么说,”他急得脸发红。煤油灯光虽然不大亮,但娘隐隐约约看见他焦急的神情。他说,“下地干活,不是你劝我去的吗?”

  他开头确实不愿去,怕身子吃不消。村里分了一份土地给他,要本人劳动,不准雇工。他也雇不起工了。娘考虑到不应付应付不行,就劝他去,同时也借这个机会了解了解村里的情形,找到适当的时机,好下手。她说:

  “是我叫你去的。你不去,那些穷泥腿子不答应。晓得啵?

  我没叫你拼命干活,你不会磨洋工吗?”

  “别人劳动,比我还起劲哩!”他说,“干部不在的辰光,我就尽量偷懒。”

  “你就这样劳动一辈子吗?”

  “谁愿意吃这苦头。”

  “不会想想办法吗?”她想起过去谣传蒋介石要回来过八月中秋,以后,就没有下文了,村里也没人谈起了。他们母子俩搬到这个小屋子里来,如同关在瓮里,外边啥事体也不知道。她说,“最近听到啥消息吗?”

  他皱起眉头,望着黑乌乌的屋顶,仔细在记忆里搜索,半晌,啥也没有想起,失望地说:

  “啥消息也没听到。”

  “见了人不会打听打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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