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③ >
三三六



  “找谁打听?”他悲哀地叹息了一声,说,“天下变了,不比从前了,啥人见地主打招呼?”

  “奚福何贵他们呢?”

  “他们分了地,劳动好,工作积极,参加了农会,现在又是互助组的组员了,见了我,头抬的高高的,眼睛也不霎一下。”

  “苏账房呢?”

  “好久没有见到了,”他回想上次啥辰光见到的,过了一会,说,“哦,想起来了,有三个礼拜了,我和大家从地里回到村子里来,看见一个人,背影好像是他,一闪,就不见了。

  他怕见到我。”

  “这些忘恩负义的人,”她咬着下嘴唇,仿佛要咬苏沛霖这些人一口,说,“我们养活他们一辈子,有吃有穿。这会我们背时了,就理也不理了,连夜里也不来报个信了,真没心肝!不说来看看我们,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说的过去吗?”

  “地主变成臭狗屎了,谁也不愿意沾边。我进进出出,心里真不好受……”他说到后来,声音有点喑哑,感到无限的孤独和凄凉,话也说不下去了。

  “你别伤心,孩子,我们不会倒霉一辈子,苦尽甜来,总有一天,我们也要翻身的。”

  “那当然。共产党在中国占不长的。共产党一下台,地主阶级就自由了,可以享福了。”他给母亲几句话说得兴奋起来,那个在心上常常浮现的梦想又出现了。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忧虑地说,“就是在乡下太闷人了,啥消息也听不到。报纸上尽登他们的话,那边的情况一点也不晓得。第三次世界大战要是打起来,我们就可以出头了。”

  “蒋介石不会失败到底的,他有美国做后台哩。我看,他们迟早要动手的。你还是到上海去一趟,你姑爹在上海人头熟,消息灵通,一定会晓得很多事体的。”

  “别提了,上次要去,给他回绝了。人家是大资本家,在上海正走红运,怎么愿意理我这个地主的儿子!”他坐在床上把肩膀一耸,轻蔑地一笑。

  “那时‘五反’,也不能怪你姑爹,当然要小心点。现在‘五反’不是过去了吗?退一步说,他不理你,你姑妈不理你吗?一笔写不下两个朱字。”

  “我不去,”他要和姑爹争一口气,不愿再去求他,嘟着嘴说,“要末,你去。”

  “我这个年纪,怎么走得动?那边的世道也摸不清,去了也白搭,还是你去吧。”

  他对姑爹的气没有消,又不好拒绝娘的意见,愣在那里,不言语。屋子里悄悄的,煤油灯的油快干了,灯芯上烧出几朵小花,发出吱吱的音响。光线暗了,屋子里更加阴暗。他们母子两个盘腿坐在床上,面孔的表情虽看不大清楚,但两个人都感到大家内心的焦急和忧虑。她了解儿子那股蹩扭脾气,凡事要顺着他,一说僵了,就不大容易扭过来。她没再说下去,只听见从太湖那边吹过来的夜风,一阵阵在窗户外面呼啸着,好像暴风雨快来了。

  他一边听着外边的湖风,一边暗自思忖:要想得到那边的消息,最好到上海去,徐义德一定知道很多消息。他不愿在姑爹面前低头,娘又要他去,这就使他为难了。他出了一个难题给娘:

  “要末,姑爹来信叫我去,否则,我宁可死在乡下,再也不跨徐家的门。”

  “看你这脾气,”娘见他松了口,有了转机,眼睛一动,想了一个巧妙的主意,说。“我写信给你姑妈,叫她写信来,你向村干部请个假,这该请动你的大驾吧?”

  他没有吭气。她认为儿子一到上海,见了姑爹,就有办法了。她高兴地说:

  “你叔叔还欠我们五十两金子没有还,你到了上海,可以顺便讨回来。”

  “他关在牢里,怎么会还债呢?”

  “听说他这几年生意做的很发达,手里有的是钱。他在牢里,你婶婶可没在牢里。”

  “她会还吗!”

  “亲兄弟明算账,欠债还钱,她敢不还!我们现在落难了,手头拮据,请她帮个忙,还不行吗?”

  “我一定去。”

  “见到你姑妈,也希望她帮个忙,弄点钱回来,好对付这个穷日子。”

  “那没有问题。”

  “等老蒋回来,你爹的仇报了,田地房产回到我们手里,那辰光再还你姑妈。”

  “那辰光,她们需要钱,我们可以帮助。”他咬牙切齿地说,“汤富海在大会上把爹骂得一钱不值,不是他穷积极,爹不会死的。老蒋一回来,我要亲手砍死汤富海这些泥腿子,把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村里示众,叫他们晓得我的厉害!”

  “还有村干部……”

  “这还用说!现在让他们住在我们房子里开开洋荤,他们住不长的。古人说的好:天地之间,各物有之,苟非我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鸠占鹊巢是暂时的,将来一定要物归原主,把鸠统统撵走。那辰光,哼,看我朱筱堂的……”

  在朱暮堂大厅里,汤富海叙说完朱家母子情形以后,汤阿贵扬起拳头,得意地说:

  “现在那家伙可老实了,一切得听我们的。我们叫他东,他就不敢西。我们叫他下地干活,他就不敢躺在家里享福。”

  “真是那么听话?”汤阿英知道朱筱堂从小娇生惯养,天不怕地不怕,爹娘对他百依百顺。他要吃龙肉,朱老虎会下海给他找。他脾气大得谁都不敢惹,人们背地里叫他小老虎。她就经常挨他的骂。她对弟弟那样放心,有点怀疑,说,“我看不见得。小老虎的脾气才坏哩。”

  “姐姐,现在世道变了,穷人坐了江山,小老虎有多大本事,就算他是孙悟空吧,也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脾气再坏,有我们管着,他敢怎么样?”

  “不过,也要防他一手。”她想杨部长在厂里讲的话,说,“他们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失败是不得已的。他们不会认输的。我们还要提高警惕,防止他们进攻。”

  “你姐姐说的对,对这号子人,要防他一手。”汤富海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看了阿贵一眼。

  阿贵板起面孔,不满地说:“刚回到乡下来,就训起人来了!我也没讲不要提高警惕。”

  张学海在一旁凑趣地搭上来:

  “在上海,你姐姐也教训我哩,老说我这个不懂,那个不懂,有时,干脆叫我在家带孩子,她开会去了。”他怕她生气,慌忙又把话拉回来,说,“不过,她是青年团员,常常和党团支部的人来往,确实比我懂得多。”

  他讨好地向她笑了一笑。她接着说:

  “叫你在家带了几天孩子?男的带天把孩子就不可以?一定要妇女带?是谁订的规矩?现在男女平等了,谁都可以带。”

  “看她嘴利的?”张学海找不出反对理由。

  汤富海发现女儿懂得很多,能说会道,心里早按捺不住欢喜,给女婿一提,便再也忍不住了:

  “是呀,这会,青年比我们老一辈的进步的多了。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们脑筋灵活,一说就通,记性也好,见过的事,听过的话,就再也忘记不了。我们不行了。学海,我看,有辰光,也要听听他们的。”

  汤阿贵在旁边见爹称赞姐姐,赶紧插上来说:

  “那还用说,现在青年啥事体都带头,起先锋作用。在地里干活,春耕也好,秋收也好,哪次不是我们青年在头里?”

  爹的眼睛朝阿贵一瞪:

  “瞧你,翘起尾巴来了!啥事体都是青年,青年,我们老头子不干活,看你们毛头小伙子,能成啥气候?别的不说,就讲庄稼活吧,没有我指点你,单凭你那点牛力气,顶个屁用!

  不是互助组领导,你们能起先锋作用?”

  阿贵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巧珠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汤阿英去给她披上一件衣裳,叫醒她,说:

  “上床好好睡去!”

  张学海在一边沉默着,见阿英把巧珠搀到床边,他连忙说道:

  “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大厅后面的鸡窝那里,发出清脆的啼鸡声,已经是深夜了,雄鸡在呼唤着黎明。

  阿贵打了一个哈欠,眼皮有点搭拉下来。汤富海却精神抖擞,越说越有劲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点疲乏的神情,兴致勃勃地对女婿女儿说:

  “今年全村农民十个有六个参加了互助组,工人老大哥又给我们送来了抽水机,今年一定比去年打的粮食还要多。互助组的人全响应政府的号召,多种棉花多打粮食,支援工业建设,加强工农联盟。我们今后的生活更要好哪!你们累了,就先睡吧。赶明天早起,我带你们到村里去看看我们的互助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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