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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们在这儿搁浅多久了?”

  “五天吧?”

  “七天罗!”

  “六天!”

  “反正是很久很久了。”

  “月亮出来了。”

  “嗯。”

  “什么时候了?”

  “月亮到我们头顶,一定是半夜了!你的表呢?”

  “表停了,忘了上了。谁有表?”

  “我有表。看不见时间。太黑了。”

  “好静啊!只有水打石头的声音。”

  “其他的人睡着了吗?”

  “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说说话呢?”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又渴又饿。”

  “一个大浪过去了。”

  “我们躺在舱里看不见浪。”

  “我可以听见。很静很静,突然哗啦一声,又很静很静了

  ——那就是浪。”

  “你还听见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喂,每个人都说说话好吗?你们不说话就像死了一样”

  “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可以。”

  “这么静法,人不说话,很可伯;人说话,也可怕,就像孤魂野鬼在说话一样。”

  “那我就来吹萧吧。”“好,你吹萧,我来讲故事。

  “我就吹孟美女吧。”

  “也是个有月亮的晚上,也是这么静法,他醒来闻着一股火药味……”

  “哪个他?”

  “故事里的他。他醒来闻着一股火药味。到处是灰。连月亮也是灰扑扑的。他醒来躺在山坡一棵大树下。山坡对著嘉陵江。对岸的重庆冒着几根很粗很粗的黑色烟柱子,影子映在嘉陵江里,成了顶天立地的黑柱子。柱子和柱子之间是灰色的,好象整个重庆的灰尘都掀起来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抖掉了身上的灰尘,这才清醒过来:原来他在山坡下边防空洞里躲了七天七夜了,日本飞机一批又一批连续轰炸重庆一百五十多个钟头了。两百多人躲在一个防空洞里。吃,喝,睡,大小便全在洞里。他受不了,走到洞外山坡上。又一批日本飞机了。他来不及跑回洞里。只听见轰的一声,满天飞沙。他清醒过来,才看见山坡下防空洞门口有人在挖土;防空洞门口扔了一颗炸弹。他拔脚飞跑,好象他不跑就会给人当防空洞里的死人拖走了。他跑者跑着,也不知道在哪儿饱,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只要跑着就行了。突然他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暇,吹萧呀!别停呀!”

  “反反复复吹孟姜女吗?”

  “嗯,故事也讲下去呀!”

  “好,那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停下来,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座坟,连墓碑也没有。他向右走,那声音就在左边。他向左走,那声音就在右

  边。他向前走,那声音就在后边。他向后转,那声音就停止了。他总不能向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就走到堆满死人的防空洞去了。他必须向前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那声音就在他背后,简直就是他自己的脚后跟发出来的。他非停下来不可了。现在他才听出那声音是从右边来的。他向右边走,那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看到一座裂口的空坟,棺材大概移走了。一个女人躺在坑里,头伸在坑外,闭着眼睛,不住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把那女人从坑里拖出来。这时候他才看清那女人本来和他躲在一个防空洞里。他一时分不清那是个被炸死的女鬼呢?还是个死里逃生的活人?他跑警报总是带着一瓶水。他就用水把她灌醒了。他问她怎么从防空洞到了那座空坟里。她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瞪着眼望着他,突然叫了卢‘子尧!你还不快跑吗?’他说他的名字叫柏夫。女人说:别开玩笑!日本兵走了吗?’他说:‘日本飞机走了。’女人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个字重重地说:‘我问的是那个要强奸我的日本兵走了没有?’男人说,‘重庆可没有日本兵呀?’”

  “今儿晚上的箫特别好听——孟姜女哭长城。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哪一个女人呀?孟姜女?还是坟里的女人?”

  “坟里的女人。快讲下去吧!简宣是现代聊斋!”

  “好。那女人坐在地上,重重捶着地上的土说:‘这儿不是重庆!这儿是南京呀!我和你刚刚结了婚!日本人刚刚进了城!’男人把口袋里的表摸出来,画了根火柴,把表壳子上刻的名字‘柏夫’给她看。女人说:‘别开玩笑啦!子尧!现在是生死关头,你快逃走吧!日本兵在南京城搜查中国军人。几是手掌上有茧的入,车夫,木匠,苦力,日本人就认为是拿过枪杆的入,就要把他们抓走。昨天一天就抓走了一千三百多人。现在南京城的狗都肥起来了,喂狗的尸首太多了。’女人四面看看,又问:‘那个日本兵子了吗?’男人只好说:‘走了。’女人指着嘉陵江说:‘喏,就在那条竹林子路上,我在前面走,日本兵在后面走。大白天,他一面走,一面脱衣服,沿着小路扔着他的军装,马靴,军裤,内裤,他脱得精光,只剩下一把刺刀挂在身上。日本兵穿军装的时候,人也高一大截。一脱光了,人也变矮了,比我还矮!把我的衣服全剥光了,他才把刺刀扔在地上。就在那个时候,子尧,你就跑来了。记得吗?你跑出了南京,又跑回来了。日本兵比你矮一个头。他一看见你,就跳上你的背,两只手扣着你的脖子,用牙齿狠狠啃你的后颈窝。就在那个时候,国际救济委员会的人赶到了。委员会的主任是个德国人;他叫日本兵走,把胳臂向他面前一伸。日本兵看到他的纳粹

  徽章,连忙从你背上溜下来跑了,连在地上的刺刀衣服也不要了。’”

  “后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你问的哪一个时期的女人?南京大屠杀里的女人呢?还是重庆大轰炸里的女人?”

  “重庆大轰炸里的女人。”

  “她的丈夫和儿子正在找她。在那批日本飞机来之前,她两岁的儿子在防空洞里哭起来了。防空洞里的人大骂,要把那孩子揍死。孩子的爸爸只好把儿子抱到防空洞外面去。妈妈在防空洞里坐立不安,便到防空洞外面去找丈夫和儿子。就在那一刻,日本飞机来了,在防空洞门口扔了炸弹。轰炸过后,那女人不知怎么在那座空坟里,目前的事全忘了,只记得以前南京大屠杀的事。她丈夫带着孩子去警察局查死人名单,找一个叫王蝉的女人。那女人在警察局说她就叫王掸,但她刚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我看见她丈夫和孩子在那儿,我就走了。”

  “你?你讲的是故事呢?还是你自己的事呢?”

  “我自己的事。在这儿困了这么久了,那就好象是上辈子的事了!也就和讲故事一样了!”老先生说。

  流亡学生仍然吹着“孟姜女”。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家丈夫团圆叙

  奴家丈夫造长城… … … …

  哗啦一声,一个大浪过去了,静下来了。哗啦一声,又一个大浪过去了,又静下来了。浪里涌着许多人头,瞪着眼睛望天,没有声音。

  一只大鹰飞来了,在人头上绕着圈子飞,扇着很大的黑翅膀,从容不迫地扇着,非常庄严,又非常优美,简直就是舞蹈。

  老先生和老史突然坐在大鹰的翅磅上,一边一个,象坐跷跷板一样。大鹰背着他们飞舞。他们向我招手。

  流亡学生突然骑在大鹰的背上了,吹起萧来了,和着大浪的舞蹈。

  大鹰载着他们三个人,向下水飞走了。

  人头向下水流走了。

  我大叫他们停住。我也要骑在鹰背上飞走。

  桃花女踩着浪花来了,向我招手,要我和她一起去踩水。

  萧声大起来了。

  我从梦里醒了。原来箫声是从船尾来的。老史,老先生,桃花女在铺上睡着了。桃花女怀里搂着孩子。

  我在铺上坐起来。

  箫声突然停了。

  我走到舱外,绕过堆在船尾的棉纱包。

  流亡学生躺在甲板上,打着赤膊,手里拿萧。

  峡里很黑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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