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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他一个访客都没有,有家的中国人,忙着过节。没有家的,为了躲避圣诞节左右特别刺激异乡人的萧寥,早早的藏匿到朋友家的欢乐中去了。他焦惶地等着,希望有人来看他,任何人,任何人,帮他抵制从邻床涌过来的别人的快乐。他不敢希冀佳利会来看他,因为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病了,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来看他,那将是她生活正轨之外的行动。

  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人来。护士送晚餐进来,火鸡,甜酱,面包团,青豆,和一大碟翠绿色薄荷冰淇淋。邻床的病人兴高采烈的吃着,天磊怕他看出自己心情的黯淡,也勉强拿起刀叉,还没有入咽,眼泪莫其妙的流了下来。连忙放了刀叉,披了衣服到走廊,走廊的角上放着一棵庞大的白色圣诞树,红绿小灯把整个走廊都照亮了。他连忙踅入洗手间,那里总算像平时一样,没有那股迫人的喜气。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雪,想着自己飘落无定的前途,望着窗外空漠的世界,想着自己空漠的将来。那种悲怆再也止不住。反正没有人,就干脆由眼泪痛快地流下来。晚上邻床的家人来时,他已经平静了一些,看他们兴奋地说笑高兴的拆礼物,他也能忍受一些了,他们还送了他一条领带,这使他很意外,因此,也使他很感激。

  圣诞节的第二天,他就出院了,医生吩咐他要好好地在家休息两星期。出院的下午,佳利来看他。她带了些加州的大柑子,和一些中国小说和杂志。她进了这间狭小、屋顶交叉地架着热气管、地下铺着冰冷的石板、只有小半个窗子露在地面上、仅靠电灯带来一丝光亮的地下室,她的心被怜悯割得节节粉碎。当她看到他苍白削瘦的脸上,那双灌满了那么多复杂的感情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时,她由不得自己,坐在他狭小的床沿上,顺着他薄弱的力气,由他将她朝他脸的方向拉过去。

  他从台大的大门口踅转,顺着新生南路走回家。夜已很深了,没有一个行人,偶尔有人骑自行车从他身边擦过,总忍不住回头回头看看这个深夜的独行人。他干脆转进一个公共汽车站,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这些年一直不敢回忆的他和佳利事件的最后一段,他今天定要重活一次,然后,然后为了意珊,他应该将它完全记忆却。

  从佳利来探他病到拿到博士那几个月,他们经常在一起。佳佳常到他的地下室来,和他聊天,替他烧一两个菜,或者就静静的坐在一边。独身的留学生她遇见的太多太多了,有的在寂寞艰苦中成长成熟而变得坚强,有的变得麻木,有的在寂寞中萎谢,像天磊一样。如果他向她要的,而且也是她能给的,是一份驱逐他的寂寞而能使他强壮起来的力量,她愿意给他。何况,她也是寂寞的,丈夫忙于事业,孩子在玩伴中忘了她,她也需要给予。起先仅是柏拉图式的,但是柏拉图式的界线应该划在哪里呢?而划下了之后怎么能不变动呢?而经过了一次的变动,怎么能禁止自己不再变动呢?她做了他的情妇,没有条件、没有留一丝余地,把所有的界定擦去了的情妇。

  那是他最快乐的几个月。所有的偷来的,借来的,或是意外获得的快乐都是最快乐的。有时他会要求她嫁给他,佳利从不正面答复他,而反问他:

  “你是一个不顾一切的人?如果你是,我可以向伯渊提出离婚要求。”

  他从来不曾回答过她。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他绝对不是个不顾一切的人,他永不会是。他伯伤害对他寄厚望的父母,他们怎么会赞成他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他也不敢伤害意珊,她是个正青春的女孩,应该享受一个美好的人生。同时,佳利比他大,而且有了小芒芒,他对孩子没有兴趣。他需要佳利,正如一个在冬寒里没有衣服穿的人需要一件温暖的大衣一样,它是一件温馨柔软的大衣,他知道,但是他不是一年四季都要它。他从未问过佳利,如果他真要娶她,她真能和陆伯渊离婚吗?因为他知道她能,并不是她对伯渊和小芒芒没有感情或留恋,而是她比他勇敢,她肯为她得到的快乐——如果他给予她快乐的话——牺牲另外一些东西。

  第一次看见佳利时,他就知道她是个勇敢的女人。也因为她比较勇敢,在他得到博土学位的第二天,是她先来向他告别的。

  “恭喜,牟博士。走完了人生最寂寞而艰苦的一段。”

  他想吻她,她已走出他的范围了。

  “这是我送你的一个小礼物。”那是一只精致的领带别针,一个白银的圆底上立着一粒珠子,圆银底上刻着她的名字的英文字母。她随即把它别在他的领带上。他要将她拥住时,她已转身拿了瓶香槟酒来。

  “我连开瓶的东西都带来了,让我单独为你庆祝一下,也向你道别。”

  他的脸马上变得惨白:“你要到哪里去?”

  她一仰头笑起来。“不到哪里去,但也不来这里了。”

  “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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