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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她晚年有福,养了这么几个孝敬的女儿。她很满意这里的生活,死活不肯回去了,盼归的家书她亲手撕了好几封。在这里她的生活品味得到提高,在她以前的生活中,是没有雪糕的,只有冬天里下雪的时候才相仿,自己捏一块雪送到嘴里。

  我相当妒忌她,凭什么一个半身不遂的人可以天天吃雪糕,而一个茁壮成长的人就吃不到。就像河垓里的人统统妒忌卜算子的收入,凭什么见钱眼开的人反而见不到钱,见到钱眼都开不了的人却钞票一大把。

  有一次,她在吃雪糕的时候和人发生争执,大概是一个买烟的人,那个人本来就举止蛮横无理,在柜台前面没注意吃雪糕的她,踩到了,反而怪她挡路,雪糕被碰掉在地上,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吃呢。也没获得赔偿,年年在店子里只顾着和唐掌交谈,没去调停,反正不至于要年年赔。那人走了不上算,走之前,还把她推搡了几把,有些七零八落了,这么一摇,感觉她身上的碎片、皮屑都纷纷摇落下来了。雪糕受了气,嘟着小嘴,把自己吐成长长的印子,雪糕的成分不同于水,水会蒸发得无影无踪,而它晒不干净,粘了尘埃,到夜间,比地面乌出一截,像一条出来歇凉的蛇,那种蛇,我们叫乌曹公,没毒性,但有刺,喜欢在河垓的草丛中撒娇地滚来滚去,吓到好几个人。

  我在学校门口看见一个乞丐,他不要钱,只问你要手里的小吃,麻辣豆腐皮、巧克力都行,跟五腰的妈妈一样好吃。他有一只手,在肘子这里断掉了,套着几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子,像是从某场酒席里拾到的,杯子里沾满了黄色的水珠,应该喝过啤酒。也许是砍断的,也许是绞断的,不管他是怎么断的,时间长了就长圆滑了。看上去很肉,不觉得伤亡。我突然想起文殊院的人经常说的殊途同归,手不管那种断法,最终都愈合成这样子,人不管怎么活着,都要去死。

  恍恍惚惚觉得他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五腰六腰的舅舅,或者是沿途来找她回去的老公、五腰六腰的爸爸,反正跟她有关。找的时间太漫长,用光了盘缠。他比划他的断臂,她出示她的残腿,两半玉壁合二为一,两个人就能冲破一切世俗的眼光拥抱在一起。我都想把他带到河垓里来,跟她相认。我想让她不要再逃避这个现实,要勇敢面对这一切。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世俗的眼光是谁的眼光,总不至于是她女婿的眼光,她女婿眼里没光。

  没几天,那乞丐换了一套衣服,竟然是一套中山装。中山装年代遥远,已经失传很久了,还是我爷爷那一代人死的时候老爱穿着它,笔挺笔挺的,更僵尸。他的中山装来历可疑,仿佛是掘墓得到的。我突然又觉得他不是六腰妈妈的亲人了,说不定是小寡妇的,你想想,当年小寡妇的男人传言被绞死了,可谁亲眼见到过尸体,也许他运气好,只绞断了一只手。也许是变成残疾了不好意思回来,就在附近兜转。

  在我下定决心去通知小寡妇认领自家男人的时候,她正勾着脑袋正在店子里踩缝纫机,啪嗒啪嗒的,两只雪白的脚背扑闪着,象她露出来的脖子那么白,几乎令人看花眼,认为她露出来的不仅仅是双脚,而是别的什么。她没穿袜子,很浅口的黑色布鞋,比踩跳舞机还有节奏感。裁缝铺额头上挂满了教徒们定做的披风,河风对着吹进来,把披风吹成喇叭状,很拱手相让的样子,很风起云涌风轻云淡的样子,我咽下了诸多话语,路人则咽下了诸多口水。中山装男人,已经过时了,被淘汰了,找回来只会加重她的负担,影响她的生活,我该积德。万一她不认,我更难堪。

  如果有一天,一个断臂男人自己寻到她店铺来,要求订做一套中山装,千万别怪我。

  我撤回去,从河垓楼与楼的空隙里看到有几个小把戏在游泳,就打算下到小手河边,本意是跟他们打招呼去的,结果什么话也懒得讲,蹲下来洗了一个脸,有时候我会抓一把水草擦脸,比海藻泥有过之无不及。河水里迅速浮现出成年后的我、酒足饭饱的我拿冷水淋自己,喉结悸动的情景。丢下水藻,手被染绿,我又用力搓洗了一下手,奇怪的很,因为有摩擦、有气体,当我把手掌从水中提起来,朝自己皱起来一点点的时候,我两条最深刻的掌纹里攀附满了汽水一样的水泡,一条是财富线,一条是事业线,这些水泡跟人一样,真攀附权贵。我想起自己胸腔里的肺泡,曾经那么伤肝摧肺的事情啊,就在时光的陪同下一脚一脚走过去了,忘情忘爱,寡妇也就有少女样子。

  我开始挑选一些刀砍斧劈的衣服,对,有漏洞,有虚边,这些衣服我该穿的时候不穿,那时候有漏洞也是被人为撕烂,不是天然。现在回过头把自己塞进去难免滑稽、催老。头发,随手抓几把,可惜年年和她的发胶早用完了,在很多年前就被有鱼骗光,不能借我。出没各种游戏厅、酒吧,硕大的闪烁的跳舞机,像个年过半百的恶魔,当然,恶魔是没有岁数的,它肩膀上触电一样的陌生少女。我就守在旁边,故作姿态,帮她灌币,接着来,别停,一枚一枚,灌到第十二枚的时候她开始朝我挤眉弄眼,灌到第二十枚的时候她就坍塌下来,大汗淋漓地垮在我怀里,任我处理。

  今天实在没有其他的女孩子了,这个女孩子,皮肤黝黑,为什么她不肯生得白一点讨我欢喜,把她扶出去,挂在人行道的栏杆上,像一只麻袋,拜托,谁看得上,谁来拎走她。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寡妇被人连夜抓走了,挂在一个人的肩头,路上撒落了两只来不及缝合在衬衣上的垫肩,一前一后,花瓣状。那垫肩有些像妈妈给爸爸买的新鞋子里填充的那种泡沫材料,雪白、蓬松。如同我于深夜里开船到一个小岛上钓鱼,那撒满的驿路梨花,不归路似的。

  年年那时候店子里已经添置了一个旧冰箱,出售冷饮,是原来大拥一家医院冷藏药品和注射器的,废弃了低价转让的。那冰箱很矮小,是冰箱里的侏儒,上面贴满了药物的商标。

  现在,我的冰箱也被姑娘们拿大头贴贴成了花脸,还有那些自作多情的便条,留言和叮嘱。

  可怜我的注射器被扔掉了,不然夏天里可以冷藏在这里。年年不见得愿意让我藏,我得说说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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