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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哪!"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那个呢,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时我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就要做的第一件事似的。但是我跪了下来,"……爹。"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里,一副茫然而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这时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了儿,请安。"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的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学舌,"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的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又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儿,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的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的人。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她瞪着的眼睛里瞳孔扩大,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我发现老头子在这里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收拾得颇为清幽,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几株他最宠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说:"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他说。从他眼里看,他想说的也许更多,但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采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灸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直到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更加高兴,"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真没想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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