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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跟刚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样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是铜钹的伪保长。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儿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啄了?"

  我绷着脸,"嗯哼。"

  死啦死啦赞叹道:"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时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仗。"

  "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作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话是你自己说的。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家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都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作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的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儿发呆,现在真是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的压抑着。

  死啦死啦说:"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摇头,"不是我妈。"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也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父亲催促大家,然后又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我……"迷龙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试图背上了一堆书包后还能站起来,结果是他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他直叫:"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一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我问他:"爹,妈在干什么?"

  "在里屋啊。里屋呢。"他说,但他指的是与那哭声来源的完全是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但我也没工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人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地进来,一脸惊惶,那当然不会是因为那两挂车子。

  "日本鬼子!"蛇屁股叫道。

  我们中间便有那么几个人狐疑地看我的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他立刻说:"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

  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从看见那队从菜地里现身身,并打算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了:枪担在肩上,头盔也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倒是一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一头牛,一个人在前边牵着,一个人在后边赶着,一个人在牛背上骑着,颇有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打劫。

  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日军人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嬉笑着,照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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