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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什么团?"他盯着我。

  "川军团。"我说。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我连让他生气都没能做到。张立宪看看他,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张立宪走开门边,打开了门,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卫指了指我,"收押。"

  "我没有想回的家,可你记得帮我叠只纸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没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说的,当李冰他们走向我时,死啦死啦伸出一只裹满绷带的手把我扒开了,他说:"我的防线还在呢。"

  "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儿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胁才说出来?"虞啸卿说,"--你不会说,可你的防线在哪?三条防线都成粉了。"

  "反斜面的。反斜面的两道防线。"

  虞啸卿驳斥道:"反斜面?它防的是铜钹!它的枪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铜钹一带的赤色游击队值得用两道工事群防御?"死啦死啦说。

  "是防驻印军!他们正势如破竹地东进!"

  "反斜防线在我军势如破竹之前就粗具雏形,而且中间还隔着两个日军师团。"

  虞啸卿不再做这种争执了,他虽然总在争执,却又最不喜欢争执,他直接说:"我炸开树堡。"

  "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杀,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弩之末,只是我这支箭着的是你的脑门心。"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看着沙盘,平静得我有点儿佩服他。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担心他在平静中又生出什么诡变。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个初听让人生气,细听却十分伤心的腔调说:"……整个南天门,一个大陷阱,饵肉就是我--竹内连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得到死了才知道这一点。"

  虞啸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在哪儿学的……打这种仗?"他的声音发闷,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说:"跟他学的。"

  我讶然地被虞啸卿看着。我几乎看不到虞啸卿的愤怒,只看到他的无辜。如果我忽然抢走雷宝儿最心爱的玩具,再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爹也会看到这种无能为力到近乎无邪的无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释,"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的地方,就会想他们会怎么死。他们天天想夜夜想,后来我也被传染了,我也那样想--我就学会了。"

  "……解散。"虞啸卿说。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最大的动弹是他那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这样一种热望:他们的师长挥挥手--把这两妖言惑众者拖出去点了。

  "都解散。"虞啸卿只是又吩咐了一次。

  人们终于纷纷地退出去。英国人在摇头,美国人在发闷,我最不愿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们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轻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们这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终于喷涌出来的泪水,然后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他的手下并没有离开,张立宪几个家伙只是遵从命令闪在他视线之外的门楣两旁。他们扑了上来,速度快得让虞啸卿没能倒在地上,然后他们一声不发地把虞啸卿抬出了我的视线。

  我惨淡地笑了笑,然后看着我的团座。他仍呆呆地看着沙盘,他摇摇欲坠。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然后他摔倒下来,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门。

  我冲进院子里大叫着,"救人啊!帮帮我,救救人!"我抓住我能够到的每一个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开,甚至是把我推开,我像是一股扰人的空气。他们视而无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挟着急救箱跑开--为的是虞啸卿的郁结而非我那团长的危殆。验证勇气很难,表现勇气就只要对我们同仇敌忾。虞师绷得像弓,今天断了弓弦,没人想他也许救了他们,人们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我被院子里的两个哨兵冷冷地看着,最后我沉默下来。

  我们也许是全禅达最潦倒的两个背影,都带着重伤,都精疲力竭,都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着我人事不省的团长,还要避免他碰到我的伤口,还不想弄痛他的伤口,我们这样离开了师部的大门。大门口的哨兵用同样冷冰冰的态度看着我们走出大门。

  但是两个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满意足,几近灿烂。我对我拖着的这堆烂肉实在是再满意不过了,我唠叨和赞美,"你没说出来,太好啦。十个炮灰团来换南天门,虞啸卿也要抱着你亲嘴啦,你没说,你真是太好啦。"

  那家伙在我的赞美中神志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小太爷真没跟错人呢……总算做对了事,能做你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只管哼哼:"痛啊…你别念啦…痛啊……"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

  "你不能这样啊……现在咱们怎么回去?"我狠拍着他的脸颊,"喂,我不会开车!"

  那家伙死肉般地往下坠。我们好容易蹭到我们那辆连泥带血的破威利斯旁边,但我只能看它发呆。

  我的团长躺得很舒服,这也许是我的主观,我不知道一个人晕厥的时候是否还能有舒服与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劲的手是拉不了车的。我像克虏伯拖他的战防炮一样,用破布和背带做了一根挽带,挽带挂在我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我拄着车上挂着的那支枪,终于有了两个着力点,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挣命。

  很费劲,可我仍然很高兴,我仍然时时露出快乐的微笑,并因为这种微笑回头看一眼我拖着的那头生猪。我满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会死。没人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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