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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后来我看见那帮精锐,他们愤怒而茫然地簇拥在街角,我的到来让他们迅速有了焦点,他们向着我指指戳戳。上天宠爱骄傲的人,给他们一颗永远孩童的心。我说的不是天真淳良,是他们永远只顾自己的喜好厌憎。他们爱死了虞啸卿和那个能让他们全体丧命的作战计划,他们有多爱那个就有多恨我们。

  何书光、余治、李冰他们迅速围了过来,然后张立宪最后一个慢条斯理走过来,好像他和要发生的事没有关系的样子,但瞎子都知道,他就活脱一个在模仿中长大的小虞啸卿。余治拿掉了我的枪。他们看着我,愤怒在平静之下。是的,虞师座训导要冷静,于是他们模仿出冷静。

  何书光说:"师座很少坐,可现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静,平静而绝望,绝望模仿不出来,那是从心里出来的东西。我说:"要是有个地方可以躺,我们谢天谢地。"

  余治说:"拖着你的竹内连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说:"死瘸子,上回我该就地崩了你。"

  他们拍打着我的头,拍得尘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后发现那只会越擦越脏,于是他们改成了用脚踹,还好只是轻轻地踹,以尽可能地表示蔑视。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让他们恼火,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还击,于是踹在我身上的脚重了很多,并且看势头将是十几个人的劈头盖脸。我站稳并且护在那辆推车前,我可不想哪个毛小子去动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于是我指给他们看我的伤,"我受伤了。"

  "伤了又怎么样?"李冰忽然开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枪,逃避战事。"

  眼看又是一顿暴踹,但是张立宪举了一只手,"等会儿!"在这帮浑小子中间,他发话至少顶半个虞啸卿,于是其他人都停住了。他踱上来,研究了一下我的伤口,他绝不会轻手轻脚,但也不会刻意重手重脚,他倒不恶毒。然后他说:"三八枪,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伤。别碰他的伤。"

  "别碰我团长。"我说。

  "我们不碰没知觉的人。"他说。

  "那碰啥?老子是不是还要请他吃顿饭?"何书光问。

  "不碰没知觉的人。不碰伤兵--只要他是和日军作战负的伤!"张立宪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静了,然后他讥诮地看着我。

  我不寒而栗。那是骄傲,不是怜悯。那是自夸,不是同情。

  我的团长躺在推车上,他们没有去动他,真没有去动他。

  我被十几手乌乌匝匝地推跪在尘埃里,我的手被毛毛躁躁地缠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枪,几把刀在我头上纵横捭阖,把我本来草窝一样的头发割成了狗啃,几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阔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们做这些勾当的时候还真够小心的,尽量不碰到我的伤口。我忍耐着,从人腿纷沓的空当中看着我的团长,我甚至还能微笑。

  那只是暂时。

  "笔墨伺候!"余治拿着从老百姓家要的一个臭烘烘的砚台和一枝臭烘烘的秃笔,挤进人群,还没忘了作个大揖,把笔砚捧到我的跟前。他们的老大张立宪拿了笔在我脸上开始涂抹。我忍受着。

  张立宪在我额头上画了一个太阳旗,在我脸上写了"小日本鬼子",然后他擦着手推开,他很满意,他在笑,他周围的家伙笑得打跌。

  何书光大笑,"不够像啊不够像!"我赤裸着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画的地方。他在我人中上画了仁丹胡之后,有在我身上画上了一个更大号的太阳旗。我开始猛烈地挣扎,但那帮家伙营养良好,体力充沛到过剩,哪一个都能制得我动弹不得。

  余治在我身上写着"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着他们大叫:"你们干吗不剥了我一块皮?!"李冰在我身上做着诸多的补充,而一帮家伙跃跃欲试地等着更多补充。

  我大喊:"我与日寇作战多年!"

  张立宪扯开他的衣襟,让我看从锁骨直下的刀痕,我不知道他怎么还没死。他说:"跟老百姓吹去吧!我们也与日寇作战多年!"

  何书光说:"咱们收的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有的是啊--既然已与日寇作战多年。于是那些零七八碎的日本玩意儿全往我身上堆。某中尉的肩章,某军曹的勋章,某死鬼的千人针,某军官的王八盒子--居然还是灌满子弹的,某日本兵的三八刺刀,某鬼子敢死队缚在头上的带子--全是来自他们的敌人,瞬间我成为全禅达最荒诞的一个人,我琳琅满目到惨不忍睹地跪在禅达的街头,禅达的闹市。

  张立宪说:"向虞师和禅达跪罪。跪足一个钟头,送你和你的鸟团长回垃圾团。"

  我眼里充盈着泪水,怪诞地笑着,"好啊。真好。值啊。真值。"我跪着,在我被涂得鬼画符的肩头蹭掉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流出来的眼泪,脸上和肩上都被蹭得更加墨迹模糊了,衬着我脸上挂着的那个古怪的笑容。我的团长还躺在推车上人事不省,不知道他如果醒着会如何对付这些人。

  这时候一块石头向我飞来,砸在我的肩头,伴随着一个禅达人的暴喝:"小日本子!"

  张立宪说:"挡掉!"何书光便摘下钢盔,"咣"的一声把第二块飞来的石头挡在人圈子外。张立宪同时笑嘻嘻地向我低声说 "不准说中国话。说一句跪多一个钟头--就是说,你的团长要躺多一个钟头。" 他像一个不明事态的小阴谋家。

  我看着我的团长,也看着迅速聚拢的禅达人的怒潮向我涌来。那帮精力过剩的家伙并不知道他们惹出了什么样的事,排个圈子,把我护在其中,把挥舞着石头与锹头的禅达人排在其外。

  张立宪笑嘻嘻的,还以为他能控制事态,"乡亲们,这个鬼子俘虏很重要,我们还要押回师部审问。不要弄伤他--就是说,扔可以,不要扔石头!"于是飞向我的换成了唾沫和垃圾,可那只是暂时,很快余治就发出了一声惨叫:"谁他妈的又扔石头?!"

  不是谁,而是已经失控的大部分人。石头继续飞来,锹把子已经举起。不敢动手还击的张立宪们迅速被撕开一个缺口。我茫然地瞧着向我飞来的唾沫、垃圾、石头,瞧着举在空中的锹,它像是愤怒而盲目的旌旗。我终于挣开了他们缠在我手上的绳索。他们本来就绑得不紧,我跳了起来,"我从二十岁打到二十五岁!我为这场战做的不比你们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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