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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同学聚会

    者同学聚会,说东道西难说成败得失;一曲《工农兵学员之歌》,又
  回到峥嵘岁月。

  那天是星期四,晚上没事,我买了两瓶五粮液去S大学第四教师宿舍看望林丽杉老师。师恩如山。林老师对我在学业上的帮助,我是终生不会忘怀的。
  我记得S大学“四教”是在清明街北侧,但我在清明街转悠了半天,可再也找不到“四教”七栋那幢三层的小灰楼了,迎面而起的均是七层或八层高的白磁砖贴面的高楼。
  恰巧在这时,一位白发的老先生从门洞里走了出来,我便走上前问:
  “老师,打扰问一下,有位林丽杉老师您认识吗?”
  老先生忙说:“认识,认识,就住我家楼下,你找他问我,算是问着了。”
  我又问:“老师,是这个门吗?”我指着老先生刚才走出的门。
  老先生说:“正是,二楼右手二○四号。”
  “谢谢。”我向老先生点了一下头,表示谢意。
  我上了二楼,找到二○四号,按了门铃。
  少顷,一位鹤发飘逸满面红光胖胖的老人开了门问:“你找谁?”
  我恍惚中还能辨认这就是林老师,但又有点儿不敢贸然相认,就说:“我找林老师。”
  “我就是。”
  “林老师,我是您的学生卓夫啊!”我忙上前握住林老师的手。
  林老师神情异常激动:“哎呀呀,你是卓夫,看,我这老眼昏花,都有点儿认不出来了。快,里面坐,里面坐。”
  我把两瓶五粮液交给了林老师。
  林老师说:“你来就来,买这个干啥,以后再来,可不兴这个。”
  我说:“下不为例。”
  林老师把我让进他的书房,然后又沏茶。
  整整齐齐的四架子图书,基本都是古籍类的。我说:“林老师,您的藏书可不少啊!”
  林老师说:“这些年挣一点儿钱都让我买书了。”
  突然间,我看到了一本厚厚的精装的《中国历代王朝兴衰史纲》,我顺手取下书架,一看,正是“林雨杉编著”。便问:“林老师,这书终于出版了?”
  林老师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出版了。要不是政策变了,书稿还是一堆废纸。”
  我问:“林老师,您还上班吗?”
  “不上班了,”林老师说,“几年前就办退了。退是退下来了,但比上班时还忙,学校安排仍然让我带两个研究生,我还有不少东酉要写,时间总是不够用。”
  这时,有一位姑娘手拎着一兜子菜自己开门走了进来。
  林老师仁介绍说:“这是我请的保姆,卓夫,你还没吃晚饭吧,咱俩今天喝两杯。”
  我说:“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也少吃一点儿,”林老师说,“多少年不见了,初次来,一定要喝几口。”然后,林老师又吩咐保姆:“小李,今晚多烧俩菜,我跟我的学生喝几杯。”
  从林老师的神情看,他现在活得还算顺心,房子是三室一厅,虽然家用电器没有名牌的,但彩电、冰箱、收录机也全有了。只是室内没有装修,水泥地上涂的红油漆,斑斑驳驳的有点儿土气的感觉。
  一会儿工夫,小李把菜烧好了,端上了桌子。
  盛情难却,我只好陪林老师喝几杯了。
  我先给林老师倒了一小杯白酒,自己又倒了一杯,说:“林老师,为您的健康长寿,先干一杯。”
  我把一小杯酒全倒进口里,林老师也一口喝下了。
  林老师问:“卓夫,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呢?”
  我说:“在《新潮》杂志社。”然后,我简略地把毕业后的工作变化向林老师做了介绍。
  林老师说:“你们那几届工农兵学员真有不行的,但也真有有出息的,不错,不错,你干得还算不错!”
  “也就是一般吧,”我说,“人家有不少读研究生念博士生的,相比之下,我可差远了。”
  林老师说:“各有所长,有的在学位上是比你高,可是,你搞文学创作,不是一样出成绩嘛!怎么样?还写小说吗?”
  “还坚持写呢,”我说,“最近,我又写了几篇短篇小说。”
  “好哇,好!”林老师说,“趁着年轻,能写就写,一旦上了岁数,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我说:“您老的身体不是挺好吗?”
  林老师说:“我跟一般同龄人相比,还是好的,但毕竟是快到七十的人了,记忆力,精力都大不如先前了。尤其是眼睛实在是跟不上了。”
  我问:“林老师,您现在还写东西吗?”
  林老师说:“还写。但写得不多。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易经》,越研究越放不下,关于《易经》,现在出版的著作倒是不少,但我觉得不论是古代的大学者,还是近现代的学者,始终都没有完整地破译《易经》的本质密码。有的学者把《易经》弄得太玄了,也有的学者把《易经》搞得太神了,也有的人从实用主义出发,只用《易经》来占卜问卦,这都不可取。实际上,《易经》从基本上来说,是一部占筮、纪事的书,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才能深刻地理解《易经》中的内涵。《易经》这部书幽微而昭著,繁富而简明,其中所反映的朴素的辩证思想,不仅对中国的哲学有影响,对后来的老子、庄子思想的形成,影响是很大的。”说到这儿,林老师忽然停下了,给我又斟满一杯酒说:“看看,光听我一个人说了,来,喝酒!”
  我给林老师的酒杯也满上了,陪林老师又喝了一杯。
  林老师又说:“我准备花费几年时间,搞一部《〈易经〉通解》,还《易经》的本来面目。”
  我说:“那太好了,现在有关《易经》的书是太多了,良莠不齐,真假难辨,容易误人子弟。”
  “这么说你也读过《易经》?”
  我说:“读过,只是看不太懂。”
  林老师说:“《易经》是中国古籍中最深奥、最难破译的一本书,不下功夫,浅尝辄止,想读明白是办不到的,我研究十多年了,全书六十四卦,卦名、标题、卦辞、爻辞我全背下来了,可是每逢具体诠释,还要翻阅资料,有时我今天给下的注释,明天我自己就推翻了。可有一点好处,逼迫我多读了不少书。算了,不说《易经》了,卓夫,你家来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
  林老师说:“你住单身,吃住都不方便,没事就上我这儿来,陪我喝几杯。”
  “不会少打扰您,”我说,“林老师,白音现在怎么样了?”
  “忘记告诉你了,”林老师说,“白音在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时,我让她报考了,她还真争气,一下子就考上了清华大学。本科毕业后,又在清华念了研究生,现在在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呢!”
  “那她农村那个对象呢?”
  “白音考上大学就离婚了,孩子给了男方。”
  我不无感慨地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白音总算没辜负您老的期望啊!”
  “她也是赶上好时候了,”林老师说,“要不是恢复高考,她这一生也就得围着锅台转了,所以说,人的命运,离不开社会这个大背景。”说着,林老师拿出一本相册。
  我接过一看,都是白音在清华大学和在美国读书拍的照片。照片上的白音无论是在校园还是跟同学在名胜古迹游览,神情都是那么愉悦、自信,过去那个满脸凄苦的白音已一去不复返了。
  正在欧阳明、伊娜、梅洁我们筹备同学聚会的关键时刻,罗兰风尘仆仆闯上来了。
  我听到消息,马上去S大学招待所二○三房间去看她。
  罗兰可是变得我有点儿认不出了。
  “啥时到的?”我握着她的手问。
  “昨天夜里。”
  “是出来旅游度假,还是有公事?”
  “公私参半,我的任务是到北京有公事,顺便看看老同学,老朋友。”
  “怎么样?”我问,“这些年在西藏呆得习惯吗?”
  “还可以吧。”罗兰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适应性较强,说不准到月球上都能坚持干几年。”
  “那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在自治区党委政策研究室。”
  “早就混上官儿了吧?”
  “也就是个处级,啥也不是。”罗兰不以为然地说,“去年就说提升我为研究室副主任,一直没兑现,我也不指望了,我还想走。”
  “上哪儿去?”
  “我想进京,国务院政策研究部门调过我,但因有点儿差头,我也没找人努力,就放下了。我原打算在西藏弄上厅级再走,现在看,希望不太大了。”
  “看来你去西藏这一步并没走错。”
  “也是塞翁失马,不好说,在内地不少同学干得也都不错,比如你和欧阳明,当教授的当教授,当作家的当作家,还有那个白梦启,听说在部队干到少将师政委了,甘汝林考到澳大利亚读博士去了,都干得不错。”
  “他们还可以,我不行。”
  “你也该知足,刚才庄则生来了,说了咱同学一些情况,你还是不错的。”
  “对付闹吧!”我说,“哎,杜雨峰怎么样?”
  “杜雨峰可出息了,出版了好几部以西藏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到北京大学作家班、鲁迅文学院又深造了好几年,没再回去,有人说去海南了,还有人说去深圳了,不知上哪儿去了。”
  “就这么十多年时间,变化竟这么大。”我不无感慨地说,“再过十年,说不准还都有什么变化。”
  “变化是绝对的。”罗兰幽默地说,“不变是相对的,太阳也有变化,只是离地球太远,我们没有感觉罢了。”
  “这次你回来正好赶上咱们同学要聚会。”我说,“我马上通知一些同学,大家在一起聚一聚,热闹热闹。”
  “那可太好了。”罗兰说,“我还能多看几个同学,跟你说,在西藏这十多年,我最常想的,除了我的父母,就是咱们这些同学了。有时做梦还是咱们同学在一起学习的情景。尤其是咱们一起开门办学时的经历,一想起来就历历在目。”
  我说,“罗兰,你准备在这儿呆几天?”
  “看情况。”罗兰说,“我争取多看几个同学,然后回老家看看。”
  “那我今天就找几个在省城的同学商量一下咱们聚会的时间。”我说,“凡是能用电话通知到的,全部通知,包括省外的和乡下的。”
  “越多越好!”罗兰说,“见这一次,下次还说不上是啥时候呢!”
  “那我先回单位了。”我说,“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我给你留一张我的名片。”
  “好,好!”罗兰接过名片说,“有事我找你。你忙去吧!”
  回到单位,我就给欧阳明、伊娜、梅洁打了电话,商量的结果是我们几个人分头通知。
  聚会时间:七月十二日午后一时。
  聚会地点:人民公园正门前,然后去丰园宾馆一楼小会议室。
  这些都是伊娜一手安排的。
  伊娜给丰园宾馆写过专访,跟丰园宾馆的经理混得较熟,丰园不仅无偿提供活动场所,用餐时也能给予格外关照。

  七月十二日午饭后,我匆匆忙忙乘车赶到了人民公园门口。一看,罗兰、庄则生、欧阳明、伊娜、谷云娜等人已经到了。大家正在勾肩搭背地聊天。
  我跟谷云娜是毕业后第一次见面,所以,特殊地握了握手。
  不一会儿,文子丰、梅洁也先后赶到。
  我让伊娜领着人先去丰园宾馆休息,我说我在公园门口这儿再等等后来的。
  梅洁说她陪我等人。
  约等一刻钟,一辆新式京吉普驶进了公园门口的停车场上,从车上下来一个矮胖子直奔我们走来。
  我细看是周治国。忙喊:“治国!”
  “卓夫!梅洁!”
  “你可是发福了。”我说。
  “不知怎么搞的,这几年说胖就胖起来了。”
  梅洁说:“当县太爷,肥吃肥喝,还有不胖的。”
  “不一定!”周治国风趣地说,“当省长也有瘦的。哎,卓夫,其他同学到了吗?”
  “到一部分了,都去丰园宾馆了。”我说,“治国,你先去丰园宾馆吧,我们在这儿再等等同学。”
  “我也等一会儿吧!一旦来人,就用车拉着。”
  “那也行。”
  周治国拿出大中华香烟,递给我一支,我说:“我不会。”
  治国说:“文人哪有不吸烟的,真是的。那我就自个儿抽了,梅洁,你要不要?”
  “你不给,我咋好主动要啊!”
  “实在对不起了,忘了你这女士会吸烟。”
  周治国给了梅洁一支烟,又给点着。
  梅洁悠然地吸了一口,吐着烟圈儿说:“这烟肯定不是你花钱买的,不吸白不吸,白吸谁不吸。”
  “那你可说错了,咱抽烟可是从来都自己买。”
  “算了吧,这几句话你还是留着跟纪检委和监察局的人说吧,同学之间我还能检举你,县长大人?啊?”
  “真的,咱们一贯廉政!”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梅洁说,“你们现在当官儿的,先抓起来,后处理,没有一个是冤枉的,你服不服?”
  “那可冤枉,起码我就冤枉!”周治国说,“你别把官场看得那么黑暗,没到那个程度!”
  “官向官,吏向吏,你当然护着你们当官的。”
  “看来我说多少都没用。”周治国说,“哪庙都有屈死鬼呀!”
  这个周治国在学校读书时,就愿意当官,想不到毕业后,实现了愿望当上了一县之长。在校时,他很瘦,现在是肥头大耳,双下颏,腰也粗得像个孕妇。当上了官,竟然奇迹般地长出了派头儿。
  我们正在闲聊,司马言打“的士”来了,手里还提了大哥大包,相互寒暄几句,然后就坐周治国带来的车去了丰园宾馆。
  十多年不见,偶然聚会,同学们都异常亲热,三个一伙,两个一堆地说笑着。伊娜弄来的西瓜、梨、桃子都没有人吃,光顾着说话了。我清点了一下人数,凡是打招呼的同学,只有康健、祝国安两个人没来,不知什么原因。
  伊娜站了起来,拍了拍手掌:“大家静一静!我提议咱们今天选个主持人,好不好?”
  “对,对,对!”周治国说,“是得选个主持人。”
  我说:“让咱们的老班长庄则生主持怎么样?”
  “行!”有人附和。
  庄则生说:“我不太适合,拙嘴笨腮的,我看让县太爷主持吧!”
  “对!县太爷主持!”大家异口同声。
  周治国站了起来,习惯地用手捋了一下油黑发亮的大背头:“诸位,恭敬不如从命,让我主持,我就主持。今天,大家会在一起,实在不容易,尤其是能有罗兰参加,就更不容易。所以,我代表大家,首先向聚会的发起者,欧阳明、伊娜、梅洁,还有卓夫几位深表谢意!诸位,咱们时间有限,先别单独聊了,分别十多年了,相互间都想知道一下情况,诸位看这样好不好,自己先介绍一下毕业后这十几年的经历概况,然后哪,再找时间单独聊,怎么样?这样行不行?”
  “行!”大家又是异口同声。
  “谁先说?”周治国问。
  “我先说吧。”司马言说,“我嘛,毕业后分到县城一所中学当了两年语文教师。后来,我有个姑父升为地区人事局副局长,我就借大树乘凉调到了地区群众艺术馆,搞文艺辅导。不到两年,我又调进地区文联办的文学刊物当编辑,搞发行。这时我才发现,我终于找到了我自己的位置,那就是搞书刊发行,一可以游山玩水,二可以赚大钱,不瞒诸位说,我这几年搞书,发了点儿小财,好吃的吃了,好玩的也玩了,一句话,我现在活得轻松自在,我早就停薪留职了,我的工作关系还在地区文联呢,可我早到省城来了,我自己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住,老婆虽然不在跟前,但我活得也不寂寞。”
  “有情人没有啊?”梅洁打笑说。
  “没多少。”司马言并不脸红,“不过档次还都不低。”
  “吹牛吧!”伊娜说,“你有情人?谁信哪!”
  “哎,哪天咱把情人给你领来,你可以看看嘛!诸位有需要的咱还可以给发一个两个的。”司马言装出一副认真的神态,“我说完了。”
  司马言的胡说乱侃,把气氛一下子给挑起来了。
  谷云娜说:“我说说我的情况吧,毕业时,我不是留校了吗,当时大家都觉得奇怪,因为在同学的眼睛里,留校是没有我的份儿的,因为我一不是学员干部,二是学习成绩也不突出,但我有一个亲属在省‘知青办’工作,我通过我的亲属,跟咱们学校联系,后来就留校了。当时,我还真的挺高兴的,不仅留校了,还让我登台给学员讲课,劲儿可足了。我知道我的业务底子不厚实,于是就下狠心,贪黑起早给学员备课,由于我玩命似地工作,系领导和学员对我印象还不错,但到了一九七八年,系里安排我给七七级新生讲课,我虽然在备课时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这批考进来的大学生太狂,说什么工农兵学员是‘大学生的牌子,中学生的水平,小学生的基础。’竟然在黑板上写着:‘我们不欢迎工农兵学员讲课!’我当时一看那一溜大字,眼泪顿时就流出来了。当时我很想不通,工农兵学员怎么了?我凭啥要受这样的屈辱?我去找系领导,坚决要求不上讲台了,后来是大势所趋,所有的留校工农兵学员都暂停了登台讲课,学校还做出了一条规定: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如果不通过一年以上的进修或深造,不允许给本科新生讲课。我也就在这个时候被排挤到古籍研究所做资料员了。这时候,一些大专院校已经恢复了招考研究生的制度,我就暗自下定决心,努力奋斗一年或两年,考上研究生,摘掉工农兵学员这顶沉重的帽子。由于我在资料室工作事情不多,于是就整天埋头看书、记笔记、学外语。一九八○年报考研究生,但由于外语不及格,没被录取。一九八一年我又继续报考研究生,又是因为外语不行没过关。于是,我就咬紧牙关,主攻外语,第三年我一鼓作气考上了咱们系唐玉章老教授的研究生,主攻专业是现代文学,一九八五年我拿到了硕士学位。这时候,我又产生了读博士的念头,当时我就想,社会上不是说我们工农兵学员水平低吗,我就考个博士看看。碰巧,唐老先生的硕士点变为博士点,我就接着攻读了博士。大家听起来,可能很轻松,实际上,我是怎样拼过来的,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光听我说了,听听大家的吧。”
  谷云娜的介绍引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因我挨文子丰近,就说:“子丰,你说说呗,这些年,同学们见面没有不提你的。”
  文子丰笑笑说:“我要说的话,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的时候,我二次上山下乡回到插队的驼峰岭大队当农民,住在农民家,吃在农民家,回乡的第二年我被选为大队党支部书记,但仍然未脱离过劳动,吃的苦,就别说了,我一个人做饭吃,一天从早忙到晚学大寨,披星星,戴月亮,一干就是五年。一九七九年,县人事局来人跟我谈话,让我上班当教师,我当时有点儿爱面子,不好意思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撑着说,不想当教师,我要当一辈子农民。实际上我心里早不想挣工分了。再说‘四人帮’已经垮台了,我也认识到在乡下当农民,不会干出什么名堂了。所以,当人事局的人第二次找我谈话时,我就同意到驼峰岭中学当了语文教师。我当时心里很复杂,知道自己的政治前途是完了,想当年的‘光荣壮举’,已变成了我的耻辱,我不好意思回到父母身边,更不好意思上大地方去,怕见熟人。好在驼峰岭的人还没有小瞧我的,我就在驼峰岭干吧。就在我当中学教师的第二年,一个叫贾秀云的民办女教师爱上了我,我看她人挺能干,又挺懂事的,模样也过得去,就跟她谈了三个月的恋爱就结婚了。婚后,就住在他们家,她父母就她一个女儿,三大间砖瓦房,给了我们间半住着,老两口把我当成亲儿子,啥活也不让我干,我媳妇秀云更是对我体贴人微。一天,我爸爸妈妈专程来看我,见面就说我太苦了,坚决要求我回到他们身边去。我说在这儿已经成家立业了,走不了啦。但父母仍坚持让我回城,我妈回去就给我联系好了工作单位,到一家出版社当编辑。我跟妈妈说,我回去可以,但扔下秀云不好办,秀云是农村户口,进不了城。妈妈又说,可以给秀云找临时工作,还说,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充裕,秀云不上班也可以。我当时心也活了,父母年岁毕竟大了,身边也需要有人照顾,我就跟秀云商量,但秀云坚决不同意进城,她说,她父母就她一个孩子,扔下父母孤孤单单在乡下生活,她于心不忍。这下我没辙了,没办法,只好硬挺着。驼峰岭中学也怕我走,就连学生也害怕我走,因为驼峰岭那地方落后,经济文化很不发达,中学教师队伍中,别说没有一个是大学本科毕业,大专生就两个人,余下的全是中专毕业的,还有三分之一是民办教师。学生听说我要调走,有的上我家去都哭了。县教育局和乡党委为了挽留我,让我当校长,又给我晋升了两级工资。实际上,那点儿小利益我都不在乎,我现在仍然留在驼峰岭的原因,主要是考虑我媳妇,还有老丈人、老丈母娘,否则……我早逃出来了。诸位有时间到我那儿看看去,说不上山清水秀好风光,但上水库钓钓鱼,拿猎枪打打山鸡、兔猫还是可以的,我说完了。”
  文子丰的一番介绍,把大家都说得好沉重,好半天没有了声音,似乎大家都在沉思之中。想当年文子丰的名字是多么响亮啊!学校把他请回来给毕业生做报告,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台上台下全是掌声,当年的发言格调跟今天相比,是多么格格不人啊!是历史对文子丰开了一个玩笑,还是文子丰跟历史开了一个玩笑呢?
  静场约有一分多钟,周治国又站了起来,说:“子丰说完了,谁还讲讲?罗兰,是不是该你说说了?”
  罗兰说:“让我说,三句两句不解决问题,不过,我可以简单向大家汇报一下。我进藏后,一直生活在拉萨,刚开始确实有高山反应,头晕脑胀,吃不下,睡不好,但过了半个多月就差不多适应了,我先在西藏自治区宣传部工作,后来又调到体改委,从体改委又调到区政策研究室,工作环境还可以。在西藏工作,确实是开阔了不少视野,见了不少世面,只可惜,我不是作家,如果是卓夫去就好了,一定能写出有特点的长篇小说来,我现在也想动笔试试,不过,我不想写小说,我想以日记的形式,把我进藏后的十多年经历感受全整理出来,一旦出书,再书赠诸位指教!完了,谢谢诸位!”
  伊娜站起说:“我很想听听县长大人的经历,尤其是想听听是怎样当上县长的,怎么样,周治国,当同学们的面,你能不能讲点儿实话?”
  周治国说:“鄙人一向讲实话,不说假话。”
  “你现在就在说假话。”伊娜说,“你要天天说真话、实话,你甭想当上县太爷!”
  “没那么严重!”周治国仍笑眯眯地,很有点儿与人为善的样子,“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把官场看得太黑暗,说心里话,在我没当官之前,也以为想当官必须学会溜须拍马屁,实际上这种看法有一定的片面性,当然,溜须拍马之徒不是没有,但大多数或者说绝大多数还是得靠本事干。当然,机会还是很重要的,我能当上七品芝麻官,主要是机会好。咱们一毕业,我就分到县委办公室秘书科做秘书工作,后来被县委书记看中,又被提拔为常委秘书。一九八二年,县委组织部长升迁做了副书记,组织部副部长被提升为部长,我就做了副部长。一九八四年部长又被提拔走了,我就升为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一九八五年当常务副县长。一九八六年才当县长。我可是一步一个台阶上来的,不是坐火箭上来的,可以说,顺倒是够顺的,但绝没走歪门邪道。”
  “看来你是共产党干部里的包青天啦。”伊娜的嘴仍不饶人,“可喜可贺!”
  “差不多吧,要说青天是有点儿过头,但做个公仆还是问心无愧!”
  “一等人是公仆,子孙万代都享福。”伊娜又接过说,“二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三等人搞租赁,游山玩水带小姘……这公仆可是现在社会中公认的一等人啊。”
  “那是污蔑,纯粹是污蔑!”周治国不管伊娜语言多尖锐苛刻,都不但不怒,不欢不恼,仍是满面堆笑,左右逢源地调侃解释,这本事不知他是怎么练出来的。
  同学们哄堂大笑。
  就在这个时候,祝国安来了。
  祝国安先是打恭抱歉说来迟了,然后—一握手。
  周治国说:“国安,你来迟了,现在大家正在介绍情况,你说说吧!
  祝国安说:“我说几句,在咱们同学之中,我混得最水了。别人是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出国的出国,当教授的当教授,我是仍然在中学当教师,平平淡淡,真没啥说的,不过,也不是一点儿收获没有,收获两个孩子。”
  “设计划生育?”欧阳明问。
  “不是。”祝国安说,“是一对双,龙凤胎!”“哗!”大家鼓起掌来。
  “还有。”祝国安说,“这两个孩子还算争气,他们俩都喜欢画画,而且经常合作画画,他们俩合作的一幅画,去年参加了全国少年儿童书画大奖赛,而且获得了二等奖。”
  周治国说:“是不是让老班长庄则生说说。”
  庄则生说:“我没啥说的,我留校后先是做辅导员,后来,系里把我调到了民间文学教研室。当时我还有点儿想法,以为系里是瞧不起我,才让我教民间文学,没想到,看了一些民间文学方面的书籍,我还喜欢上了这门专业,尤其是我领着学生到民间采风,搜集了二百多个民间故事和传说,交给出版社正式出版以后,我就下决心这一辈子不干别的了,干脆就搞民间文学研究。后来,学校对留校工农兵学员一刀切,不让讲课了,留校工农兵学员一部分进修,一部分被分到后勤部门或资料室,系里派我到北京进修一年,回校后,继续讲民间文学。没有讲课任务时,我就到处跑搜集民间故事、民俗风情,寒暑假我就往远处跑,跑敬老院、大车店、车站、码头,重点研究东北民间文化和民俗文化,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搞出了几本书,靠这个,评上了副教授。”大家正聊到兴头上,餐厅小姐过来说开饭了。
  周治国说:“暂时休会,咱们先进餐,边喝边聊,晚饭后,有舞会,舞厅就在这大楼里。另外,房间都订好了,今晚都住这儿。应该声明的是,这些都是伊娜女士安排的,与我无关!”

  餐厅是封闭式的包房,有空调设备,独桌,门一拉上,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不干扰别人,别人也干扰不着这里。
  这是伊娜精心挑选的餐厅,要的就是肃静,隔音。否则,同学见面,大庭广众之中,没法说悄悄话,更难吐肺腑之言。
  菜上得很快,也很丰盛,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素的,荤的,应有尽有。
  周治国说:“我提议,请伊娜说几句祝酒辞,这次聚会,伊娜的贡献是最大的!”
  伊娜举着酒杯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周治国先生为什么能坐上县太爷的金交椅了,他很会恭维,而且又很有分寸,含而不露,恰到好处,这就是本事,也是当官的秘诀。周县长让我说几句,我就说几句,这次同学聚会,我很高兴,遗憾的是,我们聚会的太晚了一些,分别十多年了,才有这么一次,太少了,也太晚了,我提议,以后,咱们争取一年一次!”
  “我赞成!”周治国说,“明年,上我那儿去,我出车,把大家拉到明星水库去,那里山清水秀,可以吃鱼,可以游泳,又可以打猎。我保证大家玩好,吃好!”
  “你可说准!”梅洁又追了一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周治国说。
  “说了不算,兔子一般。”伊娜说。
  “来,喝酒!”伊娜把杯高高举起,又分别同诸位同学撞杯。
  “干!”周治国说,“第一杯,一定要干掉!”
  周治国首先扬脖干了,接着会喝酒的全干了,不会喝酒的以饮料代酒也干了。
  司马言是位活跃人物,此刻他又来了节目:“诸位,咱们别喝闷酒,让梅洁给咱们唱一支歌好不好,大家掌声鼓励!”
  “哗!”大家都鼓掌欢迎。
  “好吧。”梅洁说,“我给诸位老同学唱一支《思念》。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
    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
    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

  梅洁唱得委婉动情,在座的没有一个不受感动。
  司马言说:“梅洁唱得太好了,我敬你一杯。”
  梅洁说:“你别光敬我,你也得喝一杯。”
  “我喝。”司马言自己斟满了一杯,同梅洁碰杯后一饮而尽。
  梅洁说:“文子丰,你坐那儿怎么一声不吱,你也出个节目吧。”
  文子丰说:“我不会唱歌,五音不全,我给大家读一篇压韵的东西吧。我之所以说‘压韵的东西’,因为不敢说是诗,也不敢说是词,更不敢说是赋,只是压韵而已,也可以说是‘顺口溜’,我念了,大家别见笑——”

    丰园聚会,同学意气,举杯话旧;往事历历,情也悠悠,恨也悠悠,
  不堪回首。想当年,同窗挥戈,评“红”批儒,大战《水浒》,戏骂孔丘,
  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又学军,收获可有?俱往矣,岁月更叠,十几载春
  秋,儿女比肩,白发上头;不惑之年,感事重重,何时了休?今朝会晤,
  明朝分手,何年他乡再叙旧,拄杖笑说老朽!来吧,诸位同窗好友,更尽
  杯中酒,一醉解千愁;

  文子丰读完他的“顺口溜”,酒桌上的热烈气氛一下子就降了下来,我深深地感觉到了文子丰现在的心情很压抑,他活得一定是很累,很累,我突然间想到了等喝完酒一定跟他单独谈一谈。
  我碰了周治国一下,意思是同学聚会,弄得别太压抑了。
  周治国领会了我的意思,就说:“刚才子丰说了,更尽杯中酒,看看谁没更尽,喝,老庄,你班长带头!”
  庄则生被逼干了一杯。
  周治国把每人的杯中酒全劝了进去。然后说:“我给大家唱一支《工农兵学员之歌》,今天咱们聚会,我想唱这支歌,还是有点纪念意义,梅洁,你给我起个头。”
  梅洁起完头,周治国便开始唱——

    迎着灿烂的阳光,
    肩负党和人民的希望,
    我们工农兵学员,
    来自祖国四面八方。
    带着工人阶级的委托,
    带着贫下中农的期望,
    带着革命部队的传统,
    走向教育革命的战场。
    壮志凌云,红心朝阳,
    永远和工农相结合,
    前进在光辉的“五七”大道上。
    迎着灿烂的阳光,
    肩负着党和人民的希望,
    我们工农兵学员,
    青春似火,意志如钢。
    努力攀登科学的高峰,
    要为无产阶级争光,
    牢记毛主席的教导,
    面向三大革命的课堂。
    又红又专,茁壮成长,
    永远和工农相结合,
    前进在光辉的“五七”大道上。

  周治国唱到第二句时,大家便都随着节拍唱上了。
  周治国的独唱变成了小合唱。
  唱完《工农兵学员之歌》,我的心情百感交集,歌声使我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工农兵学员的学习生活。想当年,这支歌,我们不知唱过多少遍,当年唱这支歌时,尤其是刚刚学唱这支歌时,我们是多么的自豪、神气啊,走路唱,早晨唱,晚上唱,然而,后来……然而,现在呢?真是今非昔比,此一时彼一时啊!
  “喝酒!”文子丰一个人一口气连干三杯。
  我怕他喝多,忙劝:“子丰,别喝太猛,悠着劲儿来。”
  文子丰两眼已经充血,脸也像醉枣一样紫红紫红:“我没喝多,卓夫,你要瞧得起我,咱俩干一杯。”
  话说到这份儿上,别说是酒,就是农药“一○五九”,我也得喝。
  我陪他干了一杯。
  “酒逢知己千杯少。”文子丰站了起来,“诸位,十多年了,难得今天一聚,我心里高兴,我能看到大家,我心里高兴啊!说心里话,昨天,我接到卓夫的长途电话,我是一夜未睡啊,同学们还没忘记生活在角落里的文子丰,我知足,我知足了!”说到这儿,文子丰潸然泪下,“诸位,今天,当同学们的面,我不怕出丑,我这些年的路,全是让我自个儿走歪了,咱们念书的时候,我一心想出名,想干一番大事业,一个跟头折到农村去了,不挣工资挣工分,还美其名日同传统观念彻底决裂,做反潮流的英雄,结果怎样?真是露多大的脸,现多大的眼。‘四人帮’一倒,我就成了臭狗屎,当时,那个海呀,我寻思终生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就得当一辈子农民了,说心里话,那时候,我是最怕见熟人,尤其是怕见同学。我没啥话说呀!刚才,喝酒前我还说我活得挺好,实际上,我说的不是真话,现在,我呆的那个中学,简直没法呆,老师们上班连教案都不做,给学生上课全糊弄,学生一走,老师们就回家,不回家的就打麻将,玩扑克。我们那是初级中学,可连续五年了,毕业生别说是没有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连考上中专的都很少,大家都骂,都满肚子怨言,可谁也不想解决问题,谁也解决不了问题。我说心里话,我现在惟一的希望是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我走不了了!”
  “你爸你妈不会帮忙吗?”我问。
  “我爸去世了,我妈也离休了,现在说话不听用了。这年头人都势力眼,没用了,找谁都不灵。还有一件事,我也跟大家说说,我他妈结婚后,先生了一个女孩,后来听老婆话,去年又超生了一个男孩,一下子工资给我撸了两级,校长免职,倒霉事都让我碰上了……我这些话,一直没地方说,憋在肚子里难受……”
  大家很为文子丰的不幸嗫嚅感叹了一阵子。
  末了,周治国说:“子丰,你上我那儿去怎么样?全县的宣教口各大小单位,我随你便挑。房子我先给你借个一室一厅的楼房,以后,我再帮你解决。还有你爱人户口、工作也没问题。”
  文子丰说:“那可太好啦,我去,我去,可就怕我们县教育局不放。”
  “这个问题好解决。”周治国说,“伊娜,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你们当记者的,是无冕之王,认识人又多,相信你能办成。”
  “没问题。”伊娜说,“我认识他们县的宣传部长,一说准成。”
  “那就这么定了,回去就办。”周治国说。
  文子丰说:“但愿能成。”
  “万元一失!”周治国打了保票。
  大家又聊了一阵,一看表,已是夜九点多了,想跳舞已经晚了。
  伊娜叫来服务员结账,一结算饭费是八百二十元。
  伊娜要自个儿拿,周治国说他拿。
  罗兰说,这顿饭费该他花。
  司马言说:“大家都别争了,大家现在谁也别动,马上从身上往出掏钱,谁钱多谁拿吧。”
  “那你难不住我。”伊娜一下子拿出一千元,都是百元面额的票子。
  梅洁拿出五百元。
  周治国说:“你们还是收起吧。”他一下子掏出五千元。
  司马言说:“你们都靠后吧!”说着从随身带的拎包裹一下子拿出一万元。
  大家全服了。
  司马言领先,独占鳌头,饭费由他出了。
  周治国说:“有要回家的,由我的车送回去;不想走的,就住这儿,我带来麻将了,有不怕输的,请留下。我赢钱可不往回退。”
  梅洁说:“我留下,今天看看你周治国‘修长城’的本事怎么样。”
  伊娜说:“我也留下,打了七八年麻将还没撞上人敢赢我的呢。卓夫,你会不会,咱四个人玩,怎么样?”
  我说:“会倒不太会,但咱有人民币!”
  之后,周治国吩咐司机送走了回家的同学,宾馆只剩下了我们几个“赌徒”,还有文子丰和欧阳明。
  司马言刚走出房门又折回来了,说:“我也留下,有输靠墙的,我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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